
元代王蒙摹王维《辋川图卷》(局部)

《唐诗里的十八场旅行》
蔡丹君 著
果麦文化|四川文艺出版社
每当为友人送行,我们总会想到王维的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的送别诗,绝不仅仅是对离别的简单诉说,更是包含了对人生、友情和自我价值的深刻思考。在新书《唐诗里的十八场旅行》中,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蔡丹君深入解读了王维的三首送别诗,从安慰落第年轻人的温柔,到对远赴边疆友人的牵挂,再到对失意归隐者的理解,为我们勾勒出诗人在不同阶段的心路历程与人生态度。
□蔡丹君
送落第人还乡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有一年春天,科举放榜之后,王维送别一个叫綦毋潜的年轻人。綦毋潜科举落第,要返回江南老家。
虽然,科举场上的胜负,王维每年不知道要看到多少,但对綦毋潜,他还是有着不一样的爱护之心。王维是一个情感特别细腻的人,替綦毋潜想了很多,像是一个宽厚温柔的兄长,又像是一个洞穿一切情绪的知己。
从长安到江南,路途遥远。看着綦毋潜落魄的样子,王维很想好好安慰他,于是写下了《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这首诗: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君门远,孰云吾道非。
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临长道,同心与我违。
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
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綦毋潜参加科举,希望有所作为。但是失败之后,难免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我是不是不该来呢?王维在诗中替綦毋潜做出了回答:既然已经远至君门,选择了这场考试,那谁能说这样的选择是错的呢?这是在劝慰綦毋潜不要因自己的选择而后悔。落第的原因只是因为“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没有碰上合适的时机,计谋没有得到采用,并不能说这世上知音太稀少。
綦毋潜听到了这样的话,不至于怨世,也不至于在失败后从此消沉。这样的劝慰,真的是温柔敦厚。王维的温柔还在于,他能理解綦毋潜内心的遗憾和难过。秋去春来,綦毋潜来到长安已经一年了,在这个放榜的春天里,那些考中进士的人,是春风得意的。而綦毋潜感受到的,只有春寒料峭。
时间过往,不知不觉,而自己一事无成,在这个都城里飘飘荡荡。于是王维写下了两句看似琐屑的闲笔:“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这两句诗表面看上去不知道在说什么,其实王维是在通过时间、节令,和綦毋潜一起品尝落第的苦味,分担在时光流逝面前的怅惘。王维把自己对綦毋潜落第的体谅,以一种非常温柔的方式,传递给了綦毋潜。
原本,诗写到这里,情感似乎已经表达得很圆满了。但是,诗人仿佛还有些放心不下的东西。于是,他还在诗里写了对綦毋潜还乡行程的想象,想着他一路坐着船,经过远方的树林,经过孤城的落日余晖,很快就到家了。为什么要写这些呢?王维要给綦毋潜传递一种鼓励:你这一路上,不是一个人回去的,你的身后,一直有一双关心你的眼睛,在一路目送你安全到家。这是王维在祝福綦毋潜一路平安顺利,也是在安慰他:你不是孤单的,不要因为偶然的命运挫折而消沉,你的身后,站着知音。
王维在送别綦毋潜的时候,一定也想到了自己从山西来到京城赶考的岁月,想到了那时候经历的种种不易。王维于长安元年(701)出生在蒲州(今山西省永济市),于开元九年(721)进士中第。中第的这一年,王维只有二十岁。从参加考试到考上进士,王维这一路并不容易。他十四岁到京城应试,少年时代的数年漂泊,让他体验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个过程中,王维也感受过少小离家的痛苦,因此能对失败、失利的人,如綦毋潜,报以同理心。
幸运的是,綦毋潜后来再度参加科举考试,终于得中进士,也成了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綦毋潜后来的人生能相对顺遂起来,是否和王维的这番劝慰有关呢?或许是有的。落第还乡这样的旅行,是颓丧的,王维却给他送去了一种绵绵不绝的力量,一种相信世上终有知音的信仰。这种精神力量,异常珍贵。
送元二去西域
西出阳关无故人
又是一个春天,一个适合远行的季节。王维这一天要去送别的,是一位叫元二的朋友。这场送别中,他写下了《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元二要去的西域,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地方,他可能要奔赴一项前途远大的事业。王维对着元二,端起了送行的酒,似乎说了一些调侃的话——你就多喝一杯吧,你去了西域,出了阳关,就没有我们这些老朋友陪你喝了。元二也笑着把酒喝完。
但是,送别的气氛真的会这样轻松吗?
在古代,诗和乐在一些情况下相互关联。诗句中提到的“渭城”与《渭城曲》之间就有一些微妙的关联。《渭城曲》又叫《阳关三叠》,是有名的断肠曲,非常悲凉。
带着对《渭城曲》的印象进入王维送别元二的这首诗,我们就会发觉其间藏着一种担忧,担忧元二这一去,孤独常伴,且前途难料。在唐朝,有很多士人选择前往边疆立功。但是,这个选择生死难料,纵然能侥幸回来,也可能是一事无成。所以,在断肠声里唱《阳关三叠》,代表一种充满忧愁的离别。
古代交通不发达,离别的时间很漫长,产生的风险也很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逢,可能也就没有了重逢。也因此,古人向来重离别,认为离别带给人的伤痛仅次于死亡,正如李商隐说的“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春风争拟惜长条”,是一种拟人的说法,是“折柳送别”之意。王维在送别元二的诗中提到的“柳色新”,大概也是在怅惘、叹息离别在一年一度中反复发生吧。
王维为什么会对元二说“西出阳关无故人”呢?因为王维了解边塞的景况。他是有过出塞经历的。
开元二十五年(737)三月,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大破吐蕃。这一年夏天,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被遣至边境慰劳将士,这是王维生平第一次出塞。慰边的任务结束后,王维又在河西兼任节度判官。这样的边塞经历带给了王维不一样的人生色彩,因而他明白,元二到了茫茫大漠之后,要品味的是全新的人生滋味。在与元二的这种壮行场合里,他不是一味地在壮行。他知道前方的命运是未知的、无常的,因此在送别的诗歌中掩藏了许多含而未露的感情。
王维也曾反复咀嚼自己人生的滋味,他品尝出来的滋味很丰富。在人生前进的道路上,他也曾形单影只地踏上仕途,在一个大大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他在诗中低吟的那句“一生几许伤心事”,源于他经历过的所有悲欢离合。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王维刚刚中了进士不久,命运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王维时任太乐丞,他管理的乐工队伍中,伶人不慎私自表演了黄狮舞。这件事情牵涉到敏感的皇位问题,关系着皇权的尊严。在唐朝的典礼律令中,有一条就规定黄狮舞只能为皇帝表演。这件事又被观看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报告给了朝廷。王维由此受到牵连,被贬到济州(治所在今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区境内)。
由于正史没有记载这件事,也有人怀疑这不过是唐玄宗贬谪王维的一个借口。王维到了济州之后,具体担任的官职不甚明晰。有人说是济州司仓参军,从其诗集中略可窥见其活动情况之一斑:他除了较长时间待在济州,还到过郑州、荥阳、滑州(今河南省安阳市滑县)等地。做的具体事务也不是很清楚,但大概也不外如他在《宿郑州》一诗中所说的“穷边徇微禄”那样,到各处做小官罢了。
送别失意友人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无论是送綦毋潜还是送元二,王维都是在借着自己所感来体谅他人。还有一场送别,王维从被送行者身上看到了自己。这场送别也被王维写在了诗中,这首诗就叫《送别》: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这是一个二人偶遇的场景,诗中只有三句对白。诗人下马赠酒,关切地询问所遇友人要去往何方。这个朋友说自己人生不得意,要归隐到终南山。在穷达与升沉无定的人生岁月里,他选择了放弃与退隐。而心中的愤懑不平,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放弃而平息。他显然受到了命运的伤害,所以告诉诗人“莫复问”,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你不要问了,真的不要问了”,无奈之意溢于言表。这位失意的友人,希望自己可以默默离开。“白云无尽时”,则是他发出的一声悲愤悠长的叹息。他的去志之坚,以及对人生“不得意”的愤慨,全都在这句诗中了。
王维在这首诗的场景中,始终居于一个配角的位置,从表面上看,他只是个记录者。而实际上,从下马饮酒开始,关切的询问已经消弭了他配角的身份。王维对友人的“所之”之处极为关心,而且在知道其归隐的决定后,还想再问,但最终被友人的“莫复问”阻挠了。王维的情感在这种阻挠下,向内压抑。他的满腔困惑和同情,没有头绪,无处可发,心中也存续着淡淡的苦涩。
“白云无尽时”这声叹息,不仅是友人独自发出的,更是他们共同的慨叹。这种平淡的叙述,是诗人对友人遭遇的同情、安慰,也透露着对友人今后人生的祝福。归隐并不代表消沉,离去也许反而是解脱。这场送别,是诗人与友人一起,对友人过去生活的挥手告别。所以诗的结尾,复杂含混,有悲伤无尽、遗憾深深,同时也仿佛有一抹投向远方的眼神,意味深长。
王维在这首诗里,没有提及送别的是什么人。它没有固定的指向,好像是在说所有人。王维作为诗的作者,他自己的人生,既可以代入送别者的角度,也可以代入被送别的位置。
王维的人生看似很顺利,但归隐之心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安史之乱以前,王维结交了许多上层权贵。《旧唐书》记载:天宝十四载(755),王维当上了给事中(正五品上),事业如日中天,他不仅具有较高的政治地位,更凭借自己的才华享有很高的文学声望。但王维不仅想归隐,而且想去往空门佛地。晚年的时候,他这样总结自己:“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像王维这样的人,是难以因为一人一事沉积难返的。他的伤心事,或许从开元年间就陆续发生了。仕途挫折、亲人离世、安史之乱的时代巨变……这些事情的叠加,将王维推向了伤心处。
时间蹉跎,转眼间已经离“舞黄狮”的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开元二十一年到开元二十二年(733—734),王维重新回到了长安。这时他已三十多岁。他这次能够回长安做京官,主要是由于张九龄的提拔。
王维非常钦慕张九龄这位硬骨宰相。开元二十三年(735),张九龄封始兴县伯。王维拜右拾遗后所作的《献始兴公》,就表达了对张九龄的认同。诗中说自己可以“不食粱肉”“布褐白头”,之所以想要出力,是希望能够为国家效力。他标榜张九龄“不卖公器”“为苍生谋”的政绩,更请求张九龄一定要从公正的择人标准出发,不要因私人交情而起用他。
正当王维有机会跟随张九龄这样的一代名相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张九龄在朝廷中被排挤了,一贬再贬。王维的政治主张趋近张九龄,而且还受到张九龄的器重和提拔。因此,当张九龄在政治上受到排挤后,王维的日子也不好过。
王维刚刚涌现出来的政治热情,重新冷了下去。他所固有的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和人生态度得到了进一步发展,他急于退出政治舞台,归隐到山林中去。后来他在《酬张少府》这首诗中写下的无奈之笔“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或许可以看作这个时期的他心绪的最好注解。
(本文摘选自《唐诗里的十八场旅行》,内容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