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地窨子藏的是地瓜,孕的是亲情
2015年03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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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侗

  运河边,父亲还在用地窨子窖藏地瓜,在四里八村已不多见。我儿子说:爷爷你太“out”了。可喝起地瓜米粥,他却像只贪吃的小兽,每次肚子被撑得圆滚滚的。
下地窨子,
父亲不让儿

  父亲已六十有六,种着半亩地瓜。地瓜种在老河滩的沙土地里,黄沙瓤,面甜皮薄,无筋无丝。老河滩里几十亩地,淤土沙土都有,好像只有那块地里能长这样的地瓜。
  二十多年前,乡下老家几乎家家都有地窨子。这些地窨子多半掏在老运河堤上,几米深浅,口圆而小,只容得一人上下,底下却豁然,能容得下一头牛,对着面再各挖出一米左右的藏洞。如今地窨子被废弃了,十里八乡好像只有我家的地窨子还在用。那些出窨子的地瓜像出土的文物,父亲稀罕着哩。
  掀开一块石盖板,地窨子里顿时冒出湿漉漉的热气。父亲要让我带一些地瓜回城。我伸头看下去,黑咕隆咚的。
  父亲不让我下去,坐在窨子口上,对我说看见绳动就往上拉,别使愣劲儿。父亲双臂一挺,腿打着晃垂下去,就将身子吊进了窨子。父亲缓慢地在窨子里下移着,钉在窨子沿儿的双手不见了,上身隐入窨子里了,头隐入窨子里了。父亲消失在窨子里的黑暗中。这时候我不敢出声,关心则乱。我跪着,双手扒住窨沿儿,把头伸向窨子里。
  我的心吊着。一团黑影下移着,我的心倏地战栗起来。我瞅着那团无法融进窨子中黑暗的那团黑。因为那团黑有着温度和声音,那团黑揪扯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团黑说放筐。虽然沉闷模糊,我知道那团黑已经落到了窨子底。我的眼睛濡湿了,小心翼翼地放着筐。直到窨子底亮起一团光,父亲打开了筐里的手灯。
  绳子像蛇一样抖动着,“起筐!”我一庹一庹拔着绳子。眨眼间,一筐地瓜就吊出来了。有了晃动的微光,我的眼睛急切地捕获着那团黑。虽然那团黑更浓了,但我没了刚才的恐惧与不安。
那团黑是
我一生的牵挂

  几筐地瓜吊上来,父亲也要上来了。我盯着窨子里的那团黑缓慢上浮着。先是父亲伸出的双手,手指甲下侵满黑泥土。接着花白的头晃动着浮上来。父亲的头发越发稀疏,头顶蹭满了土与蛛网。脸上满是汗水,有汗顺脖子流下来。父亲衣服上也沾满了土。
  我帮父亲拍打着衣服上的土,顺势挨在石盖板上陪父亲坐一会儿。父亲喘着粗气看了一眼窨口旁的一堆地瓜,笑了。父亲真的老了,往常他出窨口就会起身拾掇,而现在他要多一会儿喘匀气。但父亲那一抹微笑和眼神里,掩藏着满足和高兴。
  其实上下地窨子并不容易,窨子壁湿滑,窨口的一两个蹬坑都会结冰,滑腻而坚硬。蹬坑已被蹬踏二十多年,蹬窝早已浅平,在黑暗中,只能用脚尖试探着找,倘若一脚蹬空……但父亲不会失脚,他说自己的脚尖已长出眼了。即便一脚打滑蹬跐了,双手和另一只脚会牢牢地钉住自己。即便另一只脚打滑蹬跐了,双手也会抠紧窨壁,手指抠进窨壁的土里,而掌根紧紧顶在窨壁上,身子悬空,但双脚瞬间就会找到蹬坑。这是父亲的本事,而我无法拥有。
  起风了,天凉下来。春节的鞭炮声已在四下响起。父亲的汗已收,我帮父亲披好大棉衣,拾掇好地瓜。我一步也不想离开父亲。而岁月不会停留在此刻。在父亲下到地窨子的那阵子,我在上面蓦地发现,我是那样孤独无奈,需要依靠那团黑和绳子的抖动才能确认父亲的存在,当我连那团黑也看不见的时候,那阵抖动就钳住了我疼痛的神经。我终于明白有多担心就有多疼,就有多爱。
  地窨子里的那团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是我一生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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