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那是2019年春的一天,楼下邻居老罗喘着粗气找到20楼的老刘。原来,老刘81岁的母亲出门逛街,回家上楼时误走到了18楼老罗家,她用钥匙打不开门,便使劲儿敲门。老罗开了门,母亲一见老罗便絮絮叨叨责怪起来,说老罗怎么溜到自己家来了。
老刘听了老罗的话,心猛地痉挛起来。从母亲近来的一些反常情况看,她或许真是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有天母亲望着老刘,突然嚷起来,责怪儿子把自己的一件碎花布衣服藏了起来。老刘说,妈,衣服就在你柜子里啊。母亲年纪大了,常常陷入怀旧的时光深水里,时时从老衣柜里摸索出几件旧衣裳穿上。有天母亲穿着一件花布棉袄,挥动着父亲的竹拐杖,在客厅里扭起了秧歌,边唱边跳,父亲在一旁咧嘴含笑,心疼地望着母亲。
老刘把母亲带到医院做检查,结果跟老刘想的一样,母亲的症状,就是阿尔兹海默症的典型症状。老刘牵着瘦小佝偻的母亲回家,他的心难受得缩成了一团。
老刘的父亲84岁,和母亲一样,都是退休的小学老师。当年,父亲和母亲在大山深处的两所小学任教,后来先后调进了城市小学。父亲一直好脾气,母亲性子急。老刘小时候有回看见母亲对父亲发脾气,责骂着父亲,父亲还在一旁笑眯眯的样子。突然发作的母亲把一个碗砸到了地板上,父亲便蹲在地上,把碎片一点一点收拾干净。
5月的一天,老刘回家,看见父亲正跟母亲翻看着一本老影簿。记忆深处的底片在母亲心中神秘地显影了,母亲挨个认出了小时候的三个孩子。母亲侧过头对父亲说,大娃子头上有两个旋儿。母亲说的大娃子,就是老刘。
老刘同寡言的父亲之间,感情交流一向持重内敛,但那天,父亲主动找老刘谈了一回心。父亲说,大娃子,我们活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是我们的本意,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老刘的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父亲同自己的儿子竟这样客气起来。老刘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说,爸,您和妈这年纪哪算大啊?你们一起活过100岁吧。父亲摇摇头又摆摆手说,不要不要,活那么大是受罪。父亲说,我想好了,我和你妈的退休金也足够了,就到养老院去养老,我来伺候你妈,少给子女添麻烦。
老刘坚定地拒绝了父亲的要求。老刘的一个同事,他的86岁老父亲自己搬了行李去养老院生活。有天黄昏同事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楼下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同事冲下楼,问父亲:“爸,您要是觉得在那里过不惯,还是回来吧。”父亲结巴着说,他在那里过得不错,只是不放心儿子一家人的生活。父亲迈着大象一般的步子,慢悠悠地准备回养老院去了,又突然转身问,我孙子啥时候结婚啊?同事说,我催催儿子。父亲喃喃着说,我就是担心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想看到孙子结婚成家,我还等着当曾祖父呢。去年秋天,同事的儿子结婚了,可老人却已在夏天辞别人世。
201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同事与老刘在大排档喝酒,喝着喝着突然抽泣起来,他懊悔不已,说不该让父亲去养老院孤独地度过生命的最后时日。同事说,而今回家,总感觉空荡荡的屋子里窜动着冷冷的风,一个家,没有了父母的守候陪伴,心里总感到有难言的荒凉。
2019年国庆节过后,60岁的老刘在单位办了退休手续。老刘的工作简历上,先后有4家单位,他在这家机关单位干得最久,17年,科级。办理退休手续后,老刘一一向同事们道别,他再三叮嘱同事们,遇到单位和家里有啥事情,一定要通知他,不要把他的个人微信删了啊。
退休后的老刘,经历了最初的失魂落魄。有天晚上,他一个人散步到单位大楼下,一眼望见了值班室窗户透出的灯光。老刘想上楼同值班的同事打个招呼,最终忍住了,在心里默默问候了值班的同事。那天晚上老刘突然发觉,单位就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他是这大树上的根须。
初冬,老刘的父亲因为胃病发作住了一周的院。住院期间,老刘请了一个护工照料父亲,每天160元。有天早晨去医院给父亲送小米红薯粥,老刘发现护工不在,同室的病人说这个护工同时还照料另一个病人。护工回来,老刘正准备对她发火,她却主动认错道歉,还请求扣自己工资。护工后来对老刘说,大哥啊,我丈夫也是脑溢血造成的半瘫,儿子35岁了还没结婚,家里就靠我撑着。老刘看见她凸起的乌青眼袋,知道是由于在医院长期睡眠不好造成的,心一下软了。
父亲住院期间,老刘看见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蹒跚着转来转去,瞪着他发问:“老头儿呢?”接父亲从医院回家,父亲一进屋看见枯坐在那里的母亲,疾步跑上去,把母亲的手揣进了自己怀里,母亲直直的目光望着他,嘴里叫出了声:“老头儿!”
岁末,老刘同妻子去看了一场电影《被光抓走的人》。影片讲述一道奇异的白光把一个城市里内心相爱的人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苟且活着无爱的人,这就给那些没被光带走的夫妻带来了极大的尴尬。一个在中年潮水里疲惫起伏的男人,从一次偷情的边缘醒悟后回家,对洗菜做饭的妻子嘀咕了一声“我爱你”,妻子也仰头,接住了他的吻,说“我也爱你”,然后他们继续洗菜剁菜,自来水的哗哗声,菜板上响起的剁菜声,弥漫着温暖的小屋。看到这个画面,老刘伸出手,握紧了妻子同时伸出的手。这些年来,在生活的浆染淘洗里,有时恍惚以为,爱在变得寡淡,其实光升起在每个人的心头,并把内心照亮。
2019年的日子,就这样在风中悄悄翻过了。时间均匀地流逝在每个人的身上,开怀大笑或备受煎熬,忍辱负重或岁月静好,都是生活的赐予。风吹云动,每个人都回不到过去的日子里去了,新一年的晨曦在对你颔首问候。有希望的人,脚踏大地；有梦想的人,走在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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