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
老子《道德经》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自古至今,注家众说纷纭。我以为,只有从人类文明史和认识史的高度,分析老子思想产生的历史条件,才能对它有正确的认识。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无论古埃及文明,还是中华文明,都不约而同地产生过天地世界诞生于“混沌”的传说。混沌说是人类认识史的一个重要开端,它是人类走出蒙昧的阴影,组织成社会,开始对自己生存的世界进行思考的时候,萌生出最初的世界观的标志。但混沌说为神创论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古代希伯来人有上帝创造世界的故事,中国也有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的传说。但老子的思想与神创论截然不同,他认为,在天地生成之前,就有一个“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的物质的存在,老子“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什么说它是物质的存在呢?因为之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明确指出它是“物”,它广大无边,独立恒久,按照一定的规律运行,它不是某种精神的、神灵的虚幻,而是物质。老子猜想有一个类似于我们所说的宇宙一样的存在,认为它是天地世界的起源。但老子的猜想是哲学的,他没有经过天文观测和测量,他“不知其名”,只能“强为之名曰大”。正是这个“大”字,为我们展现了老子的天地起源观,它是一个寂然无声、寥廓缥缈、无边无际的物质存在。至于它的名称,因为前人没有给出,老子只能用“道”这个字来表述,或勉强称之为“大”。这说明老子作为杰出的思想家,具有广阔的胸襟,坦诚的思想,他没有杜撰生造,也不故弄玄虚,而是直陈己见,把进一步探索的权力留给了后人。
《道德经》第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猜想,从“道”中诞生天地、万物、人的过程中,存在某种规律或秩序。这一、二、三并非玄奥之谜,而是指某种先后顺序。老子的“道”是物质的,而不是精神的、神化的因素,由此得到进一步说明。
老子从他“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道”的天地观出发,考察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形成了他以“道”为核心的人生观、道德观和治国理想,并做了深刻阐述,其根本是“圣人执一”,即圣人执著专一于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地恪守自己的处世准则,做到“为天下式”,成为社会的楷模。
有人声称老子所说的“天”是宇宙,“地”是地球,这是把误解强加于人。老子并没有形成明确的宇宙观念,那时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还很蒙眬,但正因为这种蒙眬,各种猜想才成为可能。老子的“道”是他的天地世界由此诞生的猜想,老子所说的“天”是指肉眼可见的天空,有日月星辰、四季更替,有风霜雨雪、丰收和灾害,这是人生存其下的“天”。老子说的“地”就是人脚下的大地,人类繁衍生息,从事生产活动,也从事政治、文化、宗教等等。此后庄子等的著作中出现“宇宙”字样,屈原指天发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表明人们在不断探求天地奥秘,但路何漫漫!经过几百年的努力,至汉代,国家统一,生产力发展,有了从事天文学研究的环境,落下闳、耿寿昌等天文学家孜孜以求地努力,至张衡终于完善了我国科学史上第一个宇宙模型——浑天说,才彻底改变了中国人蒙眬混沌的宇宙观,这是认识史上的一次革命。张衡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内……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这是张衡破天荒第一次指出地球是一个悬浮于宇宙中的球体。
老子生活在距今两千六百年前,那时生产力低下,科学技术处在原始的水平,虽然老子已经能够从考察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形成辩证的思维方式,对世界的起源提出大胆的猜想,并有很多令人惊叹的真知灼见,但这些思想和见解不可能超越那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和认识水平的限制,正如毛泽东所说,那是由于生产关系的狭小,限制了人们的眼界。所以,过度地解读老子的思想,人为地把现代的观念充塞进去,把它包装成仿佛无所不包的真理体系,对传承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是无益的。
(本文作者为翻译家、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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