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乡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情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泽东《贺新郎·别友》
与《虞美人·枕上》写别后的思恋不同,《贺新郎·别友》(1923年12月)写的是和妻子告别现场的离情别绪。相关背景是1920年冬,毛泽东与杨开慧在长沙结婚安家。1921年建党后,毛泽东任湘区委书记。杨开慧亦入党,在湘区委协助工作,1922年生长子岸英。1923年4月毛泽东调中央工作,告别长沙,9月返长沙家中暂住,11月杨开慧生次子岸青。刚分娩不久,毛泽东奉中央通知,12月底离开长沙,准备参加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此词即作于这次离开长沙时。
词章从“挥手”告别踏上火车起笔,写到“汽笛一声”,把丰富的内容压缩到短暂的瞬间,又用很慢的镜头把这瞬间的丰富内容徐徐展现出来。抒情主人公是作者,而作者的关注中心则是妻子。“挥手从兹去”是难受的,更难受的是“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这些都是聚焦于妻子。“苦情”二字包含着一个兼顾工作和家务的革命女性特有的艰辛,“重诉”二字说明苦情之无法解脱。“热泪欲零”是正常的,“还住”又说明杨开慧的坚强不凡。由于“前番书语”引起妻子的误会,作者的别情中渗透着歉意,恳切祈望妻子谅解,为此既有正面表白:“算人间知己吾和汝”；又有认错,以致达到哲理高度的认错:“人有病,天知否?”(人都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病症过失,老天爷知道吗?)这怎不令人感动!忽地眼前浮现出清晨离家上路的情景:“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这送别的情景今后将在作者脑海中定格,反复品味了。突然“汽笛一声”,打断思绪,意识到自己“从此天涯孤旅”了,怎能不有“肠已断”的本能反应呢?接着革命者的情怀开始发挥作用:“凭割断情丝恨缕。”这是对自己、也是对妻子的提醒和呼唤。
下面的几句作者曾反复修改,曾作“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又曾作“我自欲为江湖客,再不为呢呢儿女语。山欲堕,云横翥”；现在出版的文本则是:“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这几个文本可以相互参照,可见作者思绪翻滚。革命夫妻的爱情包含着怎样的酸甜苦辣?英雄气和儿女情是怎样的交织纠缠?这首词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标本。
(本文作者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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