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春
我应该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无论他曾经如何顽劣,无论他的肤色如何、种族如何、信仰如何。唯有爱,才能感化心灵。
作为海外华人,作为少数族裔,遭遇种族歧视,在所难免。歧视是公开的秘密。
在西方,虽然公开歧视的言行被视为犯法,甚至有人会因此失去工作,但人们内心对某个族群的歧视却不受制裁。大人虚伪,童言无忌。像很多华人儿童一样,我上小学的儿子常常遭遇来自同伴的非法歧视。
有个孩子叫达尼罗,六年级,比儿子高两级,经常在上学路上怪腔怪调地讥笑儿子,学中国人说话,或者与五六个孩子合伙起哄。8岁的孩子已经有很强的自尊心了,这件事成了儿子的心病,跟我说了好几次。
我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有一次,达尼罗很过分,居然凑近儿子,把自己的两眼拉成两条细缝儿,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
我终于忍无可忍,气冲冲地去找他的班主任。听我说完后,老师说:“这事不是在学校发生的,学校不好管,这是校规。你最好找他的家长谈谈。”老师给了我电话号码。
回家打电话,准备好好教训他爸一顿,提醒他今后最好管好自己的儿子,否则就不客气了。出乎意料的是,达尼罗的爸爸听我火冒三丈地讨伐完了,语气意外地平静。接下来的一席话仿佛夏天里的一阵微风细雨,浇灭了我心头怒火。“我能理解您的愤怒。我本人也是移民,12岁时随父母从墨西哥移民到荷兰。当时荷兰的移民不像现在这么多,我是班上唯一一个外裔,加之语言不通,很多同学对我另眼相看,那种感觉的确很糟糕。”达尼罗的爸爸说。
人很奇怪,当对手无意对抗、主动退让时,你会油然生出自我反省之心。
“请问,您儿子多大了?”他问。
听说8岁,他又问叫什么,大概是为了回家跟达尼罗核实一下这事的真假。他又说:“你儿子8岁还太小,尚无经验应付诸如此类的伤害事件。但他必须学习,直到学会自如应对。毕竟,在很多时候,这个世界并不同情弱者,能帮助自己的最终只能是自己。”
电话的这头,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墨西哥男人说的是对的,他比我更理智。
只听他又说:“不过,请放心,我会好好跟达尼罗谈谈。因为他自己也是混血儿,也是外裔。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他也需要学习。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惹麻烦。”
感动之下,我差点儿放弃原则,真有点后悔自己当初太较真,干吗非要跟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治气?于是我说:“很感谢您能理解我,我先替儿子感谢您。不过希望您回家不要对达尼罗太严厉,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谁知他哈哈一笑,再次给了我一记心灵震撼:“怎么会呢?我爱他胜过一切!我能理解达尼罗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初入社会,内心没底。因为害怕被同伴歧视,唯恐被群体孤立,所以才如此装腔作势,聚众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目标,借以掩饰内心的恐惧。他很清楚自己是少数民族,最担心的是不被同伴接纳,就像我当年一样。”
得,因为这个墨西哥男人的宽宏大量、处事公正、善于体察、与人为善,我也上了深刻一课。尽管在这件事上,我和儿子没有任何过错。
此后,达尼罗在路上再见到儿子,变得一言不发,只是盯着他看。见了我也是一样,仿佛我们是怪兽。虽然不说话,但眼睛里明显地写着排斥和防范。我完全猜得出他们父子之间的对话内容。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试图挣脱大人管束,开始进入青春反叛期了。
接下来的一个偶然事件,彻底打破了我和达尼罗之间的关系。达尼罗家住得离我们不远,附近有个超市,大家经常碰面。一天放学后,我见他正兴冲冲地与同学一起买了两个大奶油蛋糕,还有一大摞比萨。我问:“达尼罗,买这么多蛋糕,有人过生日吗?”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表情自豪地说:“我过生日!”看来,能够自行支配这么大一笔钱、亲自采办自己的生日用品,他很有成就感。我入乡随俗,伸出手说:“祝贺你!”他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那一刻,我想也许永远都无法走进这个墨西哥后裔男孩的内心了!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殊”。也罢!
不曾想,五分钟之后,事情又有了转机。当我走出超市,看见达尼罗正和同伴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六七盒食品捆在小小的自行车后座上。到底是孩子,做事没头没尾,事先也不知道准备个袋子。我说:“达尼罗,你这样会把生日蛋糕搞烂的。不如你去店里拿个空纸箱,我帮你装。”一切自然而然。
他抬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蛋糕,去超市门口拿来一个空纸盒。我一看太小,又换了一个大点的纸盒,把蛋糕平稳妥帖地放好后,又把纸盒口封住,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嘱咐他骑车小心。
一切停当,他骑上车呼啸而去,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我内心升起一股凉意:这孩子怎会如此冷漠无情?看来歧视是刻骨铭心的。也罢,如果今后再骚扰,告诉儿子不理他就行了。
就在这时,只见已经骑出一箭之地的达尼罗,突然回过头来,对我灿烂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谢谢您!夫人!”我注意到他的措辞非常优雅,居然用了很正式的“夫人”一词。
看着这个与我屡次过招的半大不小的男孩一阵风地离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我应该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无论他曾经如何顽劣,无论他的肤色如何、种族如何、信仰如何。唯有爱,才能感化心灵。
消除歧视的唯一办法是先爱别人,而不仅仅是依赖法律条文。此后每当走在上学路上,遇到达尼罗和他的同伴,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他则一如既往地采用那个优雅的礼貌用语:“夫人,早上好!”一旁的儿子说:“妈妈,不知为什么,达尼罗现在对我可好了,在学校还教我踢球呢!”
我以为整件事就这样大团圆了,谁知儿子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妈妈,你说,达尼罗为什么变化这么大、这么快呢?”这是个好问题,还不等我回答,儿子说:“我知道了!今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也要像妈妈一样!”
我说:“好儿子,没错!记住,遭遇歧视,永远不要沉默不语!”
(本文作者为旅荷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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