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爱你并不容易
2019年10月2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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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后子
  人总有些往事不愿提及,但愿它们永远尘封在心里。可最近连续拜读了庆祥先生两篇工厂生活的文章,一下刺激了我,促我小心翼翼地揭开岁月的井盖,重温那些人生灰暗沮丧的时光。
  1981年,在那个燥热的夏天,中专毕业的我,被分配到一个社办工厂。这个厂分布在三条街上,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当时我一下子就蒙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破烂的工厂!论环境、论硬件还不如我们村里的大队部。我一度萌生了回家继续种地的念头。可转念又想,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从学校里供出来,还没有挣得一个回头子儿,就轻易放弃?这是万万使不得的。我回学校找校长要求重新分配,校长用半打官腔的语气说:“学校只是管培养学生的,毕业分配是政府的事,你还是回去好好干吧。”
  唉,当命运之神把人置于无奈之地时,除了忍耐,就只剩下听天由命了。生活的脚步一点点向前挪着。困难、艰苦、劳累都不可怕,最可怕、最难缠的是厂里的那帮小混混,他们是工厂的特产,是土著文化的代表。他们以欺凌弱者为乐事。我这从农村出来的脸上长满疙瘩、不修边幅的人,对他们来说自然是非我族类,天生是他们袭击的对象。
  先看看这些与我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吧。有一次公安局突然袭击,从厂里揪出来的赌徒在厂部东墙下站了一长溜,其中最南面的一个就是每次开会第一个发言的爱讲大道理的工会主席;厂里组织团员爬泰山,一路上,那些站在敞篷车里的家伙一起向行人吐口水,吐中了就起哄,有的还拿棍子打人;一个周末的傍晚,当我一脚踏进车间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门,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几乎所有物品被洗劫一空,从房顶上垂下的灯座晃悠着,明灭不定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罪恶,我欲哭无泪。
  宿舍被劫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向他求助,更准确地说是向父亲倾诉:“真不想在工厂里干了,这种煎熬还不如回家种地。”父亲并没有回信。我心里清楚,身为农民的他,扮演着社会最弱势的角色,丝毫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儿子的命运。多少年后我明白了,父亲不回信是留给我更大的思考空间——那就是学会隐忍!
  一年后,我所在的工厂与另外一个厂合并了,厂子迁到了城北一条大河的下面,厂区的面积扩大了若干倍,我也从车间调到了厂部,业余时间还与同事办起了厂报。春风吹绿了杨柳,也唤起我心底的希望,生活有了光彩和活力。
  可是,那些小混混非但没有因为合厂并厂而洗心革面,反而是两股合成了一股,力量更壮大了。合厂不久的一个早晨,刚来上班的同事突然发现厂里所有门锁都打不开了,锁眼处被揳进了铁钉。厂保卫科很快查到是一个叫王四的人干的,厂长找他谈话,王四破口大骂,骂完保卫科又指着厂长的鼻子嚷:“老任,我就骂你,骂死你活该,我要揍你,公安局的来抓我!”厂长气得当场躺到地上,经过厂医的一阵抢救才缓过劲来。在厂长办公室隔壁的我,通过共用电话的洞口见证了野蛮战胜文明的一幕。这件事后,厂长很长时间没来上班,厂里更乱了。
  听同事讲,这个王四是从另外一个厂里合过来的,长年不按时上班,愿来就来,愿走就走,谁也管不了。可以说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逼着兔子咬人。一个小伙子因旷工被扣了工资,就冲着车间主任吼:“这年头就是欺负老实人,有本事你去管管王四!”不软不硬的话点中了车间主任的软肋,车间主任扭头就走了。车间从此变得更是松松垮垮。记得一夜之间,刚刚纺出的一批毛线就无影无踪了。听人讲,毛线是下班的男男女女缠在腰里或装进饭盒里带走的。
  王四经常变换女朋友。这一次他带着刚换的女朋友去厂里显摆,买饭时与原来厂里一个留着长发叫合子的打了起来,吃了亏,临出饭厅门时,他擦着嘴角的血,狠狠地扔下一句话:“等着吧!”当天,合子下夜班时被人砍了一刀。第二天就发生了钉锁眼的事。有位同事跟我讲,王四的爸爸是省直一个二级单位的头头,在穷哥们儿成堆的厂里,他算是不折不扣的“高干子女”了。王四弟兄五个,号称王家五虎。二十年后,这五只虎死的死、残的残、逮的逮。
  就在王四大闹厂部不久,厂里还出了件轰动半座城的大事。据在场的人讲,午休时,一位女工坐在汽油桶上打毛衣,这时一个叫“毒蛇”的家伙手拿气焊枪在汽油桶底部一点,几乎在电焊枪发出蓝光的同时,“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个火球,汽油桶带着人升到了半空,然后迅速下坠,又是一声巨响,那位女工七窍出血。厂里一片混乱,警车拉着警报向厂里开来……后来,从看守所里传来“毒蛇”懊恼的话:“当时只想开开玩笑,没想到开出人命。”
  电气焊事件后,坚定了我逃离厂子的决心。得知我要调走的消息,一位要好的同事问我:“非要走吗?难道厂里就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听书记说可是想重用你啊。”我点着头说:“不是没有好的地方,是丑恶太多,把美好遮蔽了。我在厂里的这几年,就像腿上绑着沙袋跑步。这或许也是一笔财富吧,到了新的地方,一旦拆下沙袋,肯定会感到轻松,跑得更快,也会更知足的。”我调走的当月,厂里开始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后来是发不出工资。对我来讲,如同刚刚跑过一座桥,身后的桥梁就垮塌了,也算是幸运。
  几年后,到城北公干,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顺便去厂里转了一圈。早已破产的工厂空无一人,一排排厂房被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有的房顶成片成片的砖瓦翻了起来,疤痕处长满了一簇簇野草。厂区的草更高,高过膝盖,一只野兔在草丛里蹿来蹿去,警惕地注视着不速之客。过去所经历的事,也在那些灰白暗淡的路面上铺排开来,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心里是满满的酸楚。
  不知在厂里呆了多久。抬头西望,一抹橘红的阳光倾泻下来,照亮了前方,前方是一座高楼林立的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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