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
百年老校山大,风雨中蹒跚走来。回望来路上跋涉的身影,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是那些独具风采的人和事。比如八马同槽、冯陆高萧、酒中八仙,比如束星北、王淦昌、童书业、赵俪生……这就是所谓的“文化”,穿透历史烟云沉淀下来,形成一所大学的性格本色。机会偶然,从朋友处得知,山东建筑大学的徐志远教授谈过力学专家刘先志先生的一些往事,于是经朋友牵线,有幸聆听徐教授追忆力学大师的过往岁月。
刘先志(1906-1990),山东高密人。1926年考入燕京大学数学系,获理学学士学位。1946年,留学德国、功成名就的他回归祖国,先后任上海市工务局正工程师,同济大学教授、教务长等。1952年,山东工学院院长张协和专程赴上海邀请,他以回报乡梓的情怀,从繁华的大上海回到了山东。
1963年,19岁的济南人徐志远考进山东工学院(山东工业大学前身)时,清楚地记得大一开学典礼的盛况。校长丁履德在介绍师资力量时,提到了与学术界著名的“三钱”(钱三强、钱学森、钱伟长)地位等同的全国一级教授刘先志。这时,徐志远才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竟然就是自己的街坊“刘大爷”。
上世纪50年代,解放不久的济南到处是低矮平房,楼房还不多见。经七纬二路庆祥街有两座相邻的二层小楼,虽然以今天的眼光看去非常局促,但在当时颇有鹤立鸡群之势。1952年,徐志远还是个八岁孩童,某一天两座小楼搬来两户人家。这两户人家不仅住的地方令人瞩目,他们的身份和生活方式也明显与众不同。
有意思的是,两家男主人姓刘,是亲兄弟,女主人还是亲姐妹。据说,岳丈大人是潍坊某著名企业家,看中两兄弟的才学人品,把自己的两个宝贝千金许配给兄弟俩,并为他们买下这豪华小楼。岳丈大人的确慧眼识才,两位女婿都非等闲之辈。特别是哥哥刘先志,不像大官,却又气度不凡,而且总是深居简出。
这份神秘被1958年的“大炼钢铁”打破了。在那股热潮中,上级要求家家户户出人出力,谁都不能例外。徐志远的母亲热情开朗乐于助人,加之徐刘两家住得很近,此后两家走动逐渐频繁,徐家孩子尊称刘先志夫妇为刘大爷、刘大娘。
刘家那扇大门打开了,但仅仅是对徐家。“他家大门上有条缝”,看到不认识不熟悉的人从不给开门,整条街上,只和徐家来往。很多名流大腕学界达人,不仅有怪癖,还经常犯常识性错误、出笑话,比如陈景润撞电线杆,童书业迷路找不到家,刘先志也不例外。有次刘先生有事到徐家来,“我看到刘先生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原来,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老先生竟然没看到而一头撞上。“我给你用碘酒抹一抹吧?”“不用抹,让你刘大娘看到了着急”。这样的错误不止一次,不仅撞车,有时也撞人。他说“我看不到”,看到的只是“力学箭头”。桌子、凳子、小轿车,在他眼里经常是四组八个对应的上下箭头。有时看到行驶的汽车,竟然奇怪“这些箭头动起来了”。行人躲他,他看不到人家的脚在动,只看到箭头快速移动。
刘先志喜欢安静独处,书房从不让外人进。不习惯家长里短,不愿意被琐事干扰,集中全部精力用于学问。这在他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有时也难免令人感到不近人情,难以接受。有件事徐教授有些不忍心提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刘大娘去世,当时刘先生正在外地忙着研究项目,竟然拒绝回来。学校辗转寻觅,才找到他远在日本的唯一儿子料理后事。
刘先志曾先后在德国柏林工业大学机械系和哥廷根大学数理系学习将近十年,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和工厂实践,学到了德国人严谨踏实的风格。徐教授说,刘先生尤为看中学者的两项能力,一是良好的数学基础,一是动手实践能力。当年山东工学院成立力学教研室,选拔负责人时,刘先生不是考力学知识,而是出了一张高等数学考卷。
上世纪60年代,为解决我国石油钻探动力,国家曾与法国洽谈购买他们的大马力柴油机,据说他们本来答应了又反悔不卖。研制大马力新型柴油机的任务,落到了济南柴油机厂身上。始建于1920年的济南柴油机厂,是我国最早生产柴油机的厂家之一。接到任务,厂里悬挂起大幅标语,技术人员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一次次实验。然而,光有满腔豪情不解决问题。加大马力,机器主轴断了;以为是主轴材料硬度不够,将原先球墨铸铁的,换成高级些的铸钢,又断了;再换成锻钢的,没断却弯了。难题无解遍寻高手,终于找到了刘先志。为此,刘先志专门赴青岛船厂考察了一个多月,研究柴油机的曲轴,测量、画图、查资料,最后断言,“不是材料问题,是力学点选错了”。于是他指导改换了新的力学点,结果球墨铸铁的材料不再断裂。
1969年,中苏之间的珍宝岛战役震惊了世界。一度,我军的各种口径反坦克炮,都无法对付苏军的T62型坦克,炮弹落到坦克上就飞。研制新型穿甲弹的任务迫在眉睫。某军事研究所的科研人员,经过对缴获的坦克材料分析,试图得到新型穿甲弹击穿不同厚度钢板的速度、旋转度、压力度,虽然有计算公式,却无人能够解出。
叶剑英元帅让科研人员去找山东的刘先志。
原来,当年留学德国时,刘先志曾主持过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的火炮设计,这种T62型坦克正是他主持设计出品的,不过后来又被苏军加以改造了。T62型坦克与一般坦克最大区别,在于外壳不是平面而是斜面,并且是弧形斜面,所以炮弹一打就飞。“不仅坦克是我设计的,那个公式也是我的,不信看我当年的笔记”。在刘先生指导下,新型炮弹以精确的速度、旋转度、压力度,在高温高速高旋转下致使外壳局部融化穿破。这种新型炮弹刘先生称之为破甲弹。
似乎成就大的人中性格怪脾气大的更多,在不熟悉的人看来,刘先志脾气就比较怪。其实所谓的“怪”,不过是摒弃了常见的虚与委蛇与繁文缛节,背后支撑着的是深厚的学养,独到的见地,以及对学术的执着与专一。
他认死理,爱熊人,很多行政部门人员害怕跟他打交道。“文革”之后他被任命为副省长,但他不去办公室,就在家里处理公务。省委统战部副部长到家请他,敲门不应。能够敲开他家大门的人,除了力学教研室的老师,只有徐家人。副部长的儿子恰与徐志远是要好同学,于是副部长找到徐志远一同再去。这次门开了,却不让副部长进屋,只在院子里谈事。答应只有原来德国美国的同事来了才去省府,其他人包括各级领导,一律不见。
每次生病需要住院,都是车来了,他不上。先往车上装他的书籍和各种资料,一本本,一摞摞,车子满了,人上不去了,“先运书,下一趟再拉人。”
“其实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徐教授还记得刘先生的“认错”。他家小院有一棵杨树,一场风雨后歪向一边。他和徐志远一起想把小树扶正。于是,在倾斜的相反方向拉一道绳用力阻挡。没想到这个方向的根部已被雨水冲出一个大洞,不仅没扶正,小树反而倒了。刘先生哈哈大笑说:“力学点不对!这是我的错。”
1989年春节,徐志远从外地回家再去看望刘先生,这时刘大娘已去世多年,儿子远在日本,刘先生独自生活,百般空寂冷清,他不以为意。屋里屋外,桌上床下,到处是散乱的手稿,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在那片劳碌了一生的天地。刘先生说,“我快下火车了,要整理我的行李了。如果不整理出来,就是废纸一堆。已经定性的,把它整理好。还未定性的,看看能不能立得住。实在不行的,就把它烧掉,以免谬种流传。”
◥位于山东大学兴隆山校区的刘先志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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