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脚步
2020年06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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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中年,有几个陪你忆旧的人,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我与老友侯三每次见面都感觉很亲切,不见面时也很少想起对方。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与侯三聊天,他回忆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进县城的旧事。那是30多年前的一个端午节,14岁的侯三步行了6个小时山路,然后乘船去县城的大河边看龙舟赛。
  侯三第一次进城,一路走一路问,到了江边。人山人海中,龙舟竞发,欢呼如潮。瘦小的侯三踮起脚,像乡下的鹅那样引颈张望。侯三突然感觉一只脚的脚背有疼痛袭来,低头一看,一个穿皮鞋的中年男人踩住了他的脚。侯三歪头一看,那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是县城人的模样。兴奋的男人一直在吆喝,浑然没发觉自己正踩在少年的脚上。侯三疼得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把脚抽了出来,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中年男人垂下头,哼了一声:“怎么了?”慌慌张张的侯三一瘸一拐跑出了人群,他去了一家馆子,用身上带的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大碗大肠面。他是在给自己压惊,也是在跟自己较劲。然后,侯三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大馒头给乡下的爹娘带回去。侯三坐船又步行回家时,已是深夜,他叫醒被窝里的母亲:“妈,起来吃馒头。”
  侯三向我回忆起这一幕时,笑了,落泪了。侯三说,当年去县城,自己作为一个乡下少年,内心极度自卑,让他面对城里人时总是很惶恐。他进城工作后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乡下的父亲买了一双皮鞋。种地的父亲,去县城或遇到重大节日时,才会穿上这双皮鞋。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年,这双皮鞋还是新的。
  侯三说,如今每次看到那些进城的乡下人,他脑海中总浮现起自己当年的模样,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县城马路上走着,每一次抬腿,似乎都是在跟自己的内心搏斗。侯三看到他们,总要停留下来,像看一部老电影一样,眼前的纷乱红尘,转瞬间隐遁入了旧时光的黑白。侯三说,他的骨子里埋着的、奔流着的,还是乡下人的气血。难怪侯三一直喜欢吃粗粮野菜,难怪侯三家的墙上还挂着一个斗笠,难怪侯三在城里看到一个担着菜筐卖菜的乡下老农,也要拉他去馆子里吃上一顿馄饨唠唠嗑。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你在世上走了千万条路,遇到千万个人,最后,你遇到的还是你自己,你回到的地方还是你的内心。
  我13岁那年,从乡下第一次进县城,头天晚上,就兴奋得失眠了。天蒙蒙亮,趟过山路上露水荡漾的草丛,我和母亲一同步行去县城表姨家,庆贺表姨60岁的生日。我提着的篮子里,有一只鸡、一只鸭。
  到了县城,车轮滚滚、人流熙攘中,我和母亲迷路了。母亲急得要哭了,那时又没电话。这时,看到一位穿白色制服的公安人员,我和母亲壮着胆子上前求助。母亲哆嗦着说,表姨家门前有一个理发店,院门前还有一棵黄葛树。但说出的这些,都不足以找到表姨的家。母亲终于镇定下来,想起口袋里还有一张条子,那上面写着表姨家的地址。热心的公安人员找来一辆吉普车,把我和母亲送到了表姨家。见到表姨,母亲扑上去,哭了。我看见篮子里的鸡鸭都耷拉着眼皮,它们在乡下竹林山坡上多么神气活现,来了县城,也和我一样呆滞了。第二天早晨,表姨准备去鸡笼里捉鸡来杀,却发现鸡已死了,它合上的眼皮带着污浊的青色。那只孤独的鸭,受了刺激,一动不动。
  有天我走在马路上,走着走着,恍然看到楼房一下子矮下来,变成了乡下茅屋。耳旁的阵阵车鸣声,我以为那是鸡鸣。想起第一次进县城那年,我也是这样的恍惚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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