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三星堆出土文物铜立人像。即便是西方学者站在西方文明的角度来看,三星堆的发现一点也不逊于发现尼尼微和特洛伊古城的意义。

《了不起的文明现场:跟着一线考古队长穿越历史》
李零 刘斌 许宏 等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提起“文明”,我们会想起古代四大文明,其实早期文明并不仅止于“四大”,只不过多数文明在之后的发展过程中衰落了,是为“失落的文明”。我们常讲,中华上下五千年,说的正是中华文明的完整性和延续性,在世界范围内,这样独具特性的文明极为少见。但作为延续了数千年的文明,我们同时也面临如何理解、看待自己的历史,如何接续传统创造现代的问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了不起的文明现场:跟着一线考古队长穿越历史》,就给普通大众理解中华文明提供了一种新的途径——选取具有代表性的考古遗迹,邀请负责一线勘探的考古学者,讲述考古现场的发掘经历和文明背后的故事。经由此书,也可促使读者思考我们自身文明的价值、思考中国考古之于世界文明的意义。
□李零
1949年后,中国的考古发现,年年大丰收,就连人称“文化浩劫”的十年,都是大丰收,不仅我们自豪,世界上的考古学家也刮目相看。
于是,中国考古界便有了“中国学派”崛起的呼声。什么叫“中国学派”?主要是两条,一条是马克思主义指导,一条是中国特色。20世纪下半叶,美国考古学独步天下,无论“过程考古学”,还是“后过程考古学”,都是非马克思主义指导、带有美国特色的考古学。后过程考古学虽有马克思主义考古学的一支,但美国的马克思主义并非中国的马克思主义。
美国考古学的特色有二:
第一,美国远离欧亚大陆,跟古典学、艺术史、近东考古扯不上,它以美洲印第安文化为对象。美洲考古是在地理大发现和殖民主义背景下发展起来,它与非洲、大洋洲的考古更接近。它的参考书,不是历史文献、铭刻材料,而是民族调查、民族志,考古属于人类学。
第二,美洲考古以史前为主,而史前考古,无书可读。考古学家更热衷于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玩理论、玩方法。认为考古不光是挖、不光是记录、不光是编年排序,重在思考,重在阐释,重在人类行为和社会生活的复原。这种风气是在美国特有的环境下被逼出来的。
丹尼尔《考古学一百五十年》一书提到,这一百五十年是从1800年到1950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1945—1970年是后来补写的。西方考古学家说中国考古落后,主要是指1949—1979年,他们不来,我们不去,没有沾上美国考古学的“仙气”。但这一时期恰好是中国考古的黄金时代,他们也同样错失了研究中国考古的机会。
我们到底落后了西方多少年,有人说是100年,这未免有些夸大。我国的考古,跟在他们后面,亦步亦趋,从1926年李济发掘西阴村算起,到今年为止,总共只有92年。落后100年,岂不等于零?
他们说我们落后,其实不在于田野技术,甚至也不在于科技手段,主要是说,我们没有理论,即便有,也是坏理论。
美国考古学的理论,经张光直介绍、俞伟超宣传,现在如日中天。马克思主义是个好理论,非常前卫的理论,但在我国,有着颇多曲解。恩格斯说,马克思一生有两大发现,一个叫唯物史观,一个叫剩余价值学说。马克思主义史学以立足经济学研究的唯物史观为指导。阿尔都塞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直观唯物主义,其特点是强调行动,在实践中认识问题,与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密不可分。
此外,它也不是“五种社会形态说”,马克思没有发明过五种社会形态。亚细亚—古代(希腊、罗马)—日耳曼(包括民族大迁徙、中世纪和现代)是19世纪历史学的“老三段”,三段即代表三种历史文化。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就是按这个“老三段”组织他的正反合。马克思只是把这个“老三段”视为社会经济形态演变的几个阶段,并没有说全世界都得按这个模式发展。
唯物史观之长在于宏观大视野和社会史研究。20世纪的考古学,上半叶是以柴尔德为代表的文化历史考古学,下半叶是以宾福德为代表的过程考古学和后过程考古学。柴尔德就深受马克思主义启发,他的两个革命说(农业革命、城市革命),至今颠扑不破。新考古学未必全新,旧考古学也未必一无是处。
至于民族主义,老一代的中国学者要重修国史、续写家谱,恐怕也不能按美国的政治正确性一概来从负面理解。1949年以前,中国备受欺凌,任人宰割,反抗一下有什么不对?被压迫民族以斗争求解放,反抗殖民统治,反抗帝国主义,有十足的正当性。中国,地上史料那么多,地下史料那么多,不想求外国人帮我们修古史,像埃及、伊拉克、伊朗那样,打算自己动手动脚找材料,何足怪哉?1949年以后,中国被列强围堵制裁,民族主义也是必然反应。我们对中国近百年来的民族主义应抱“了解之同情”。
研究世界文明,欧亚大陆是“重头戏”。欧亚大陆,亚大欧小。欧洲面积只有亚洲的四分之一。古典作家说的亚洲,包括两河流域、埃及、小亚细亚、伊朗高原。殖民时代,亚洲的概念东扩,进一步分为西亚、中亚、南亚、东南亚、东亚、北亚六大块,每一块都很重要。
欧洲人对亚洲的认识是由近及远的,西亚考古、中亚考古、南亚考古、东南亚考古,他们很熟悉;但东亚考古、北亚考古却在中、蒙、俄三国外加韩、日两国的范围内,这一范围占了亚洲的一半多,他们对此领域相对隔膜。
罗森教授经常跟西方学者讲,中国太重要。这个重要是对世界重要。我们要知道,欧亚大陆东半,中国是文明气旋搅动天下的风暴眼。张光直说,中国考古的重要性在于,它对改写世界史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它应该对世界历史做出贡献,也能够对世界历史做贡献。我非常赞同他对中国考古的历史定位。
中国考古是世界考古的一部分。我们做中国考古,其实也是在做世界考古。用中国眼光看世界,用世界眼光看中国,一定前途无量。
(节选自《了不起的文明现场:跟着一线考古队长穿越历史》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