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的城市
2020年11月0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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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学伟
  对于常年在外漂泊的人来说,故乡永远是一个令人生痛的心结,失落感和孤独感造成的心灵创伤远不是回几次老家就能填补的。有时候,当想家成为一种本能,回家成为一种欲望,团聚成为一种节日,我觉得离故乡越来越远了。漂泊感带来的空虚常常让自己不知身居何处,就像远远的一片云,看似熨帖着土地,实则在天尽头高高地悬着。
  说自己是让故乡抛弃的,心里还舒服些,大不了抛洒几滴热泪;若要说我抛弃了故土,却有些寝食难安。时常记得内蒙古作协主席乔澍声先生说的一句话,故乡是一个人的根,这浓浓的情结融化在血液里,烙印在骨子里。向来是思故恋旧的人,土生土长不说,况且家里老人年龄愈大愈是恋家。一个要走,一个要守,两头一拉一挣,心就疼了。
  1998年母亲去世。第二年我便离开新泰老家来到淄博,一呆就是十多年,扎的根几乎要比老家深了,随着对这座城市的认知,故乡的印迹渐渐模糊。特别是每次回老家看望父亲,村头总会有几处新房在眼前出现。毕竟时过境迁,老家总会有一些新鲜的变化,不可能按儿时小桥流水梧桐落花的记忆向前走,河道的清理、路基的修整,让儿时的记忆慢慢变少,少得只有靠回忆搜索。村子是一点点变化的。时常有抱孩子的老人从新院子走出和我热情打招呼,见我怔怔的样子,苦笑一下:这孩子,在外面呆惯了。是啊,村子慢慢变新,人慢慢变老,儿时多么熟悉亲热的人,怎么瞬间就变得陌生记不起来了呢?时间总会悄无声息地摧毁记忆,让人变得麻木。可想想在异地,一个楼道里天天门对门面对面大半年还不知彼此姓甚名谁,又怎能心安理得?
  自从我在外地买了房,年老的父亲也来过几次。父亲爱喝茶,又浓又酽的红茶,水必须是热到白汽哧哧上蹿,这是他一辈子修成的“养生之道”。每次用电壶给他烧水,他总嫌不够热,妻子只好拿到厨房再烧一会儿,直到壶里的白汽化成水。父亲不敢用热水器之类的东西,在老家总是用柴草木头烧水做饭。有时碰到邻居串门,就把冲好的浓酽热茶端到桌上,跟人家慢慢话起家常。在这一点上,我该羡慕父亲,生活慢下来,慢到有一两个知己摇着蒲扇在小院里拉呱闲聊。而我与父亲的距离,一个小院子、一壶热茶、一个知己、一份闲情罢了。总觉得城市节奏该向慢生活倾斜一下,有一个让自己放慢脚步的坡度,可城里不是乡下,房子太挤,人心难靠,关门开门就是一天。除了和几个特别知己的朋友偶尔小聚一下,平日里都少有串门的习惯。这样的生活,父亲是很难适应的,在老家闷了可以串串门、喝喝茶,去野外割些秋蒲草编些坐墩去卖。
  窗外灯火渐渐暗下来,没有鸡鸣犬吠的城市单调得只剩下几片夜色和偶尔的车鸣。父亲没有睡意,看着女儿抱在怀里的蒲团,就跟我讲他编蒲团的事。家乡野外有很多秋蒲草,叶子修长,父亲没事就去野外割一筐,农忙之余编些坐墩去卖,在老家叫“蒲墩”,坐上去比马扎舒服。父亲说秋后没事编了一百多个,拿出一些给了大姑二姑还有邻居,剩下的就拿到集市上卖了。我笑着跟父亲讲,你编了拿来我给你卖吧。父亲呵呵笑了,现在城里谁还要这东西啊?老古董了,拿来只会让人笑话。可父亲不知道的是,我把他编的蒲墩送给朋友时,朋友爱不释手,一脸的兴奋。
  虽说父亲笨嘴拙舌、腿脚不便,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应该赢得尊重。记得年轻时,每逢下雨阴天不能下地干农活时,父亲总会拿出一些事先泡好的白蜡条开始编箩筐、篮子、篓子这些家常用的东西。只见父亲的手左拧右扯,蜡条在他灵活的手里变得纵横有序、弯曲有度、柔韧有型,不大工夫,我最爱的小箩筐就出来了。当我跟女儿讲起这些时,女儿便迫不及待地拉我到市场去买箩筐,然而一到市场,清一色的机制塑编小篮子,女儿见与我所讲的箩筐相去甚远,不免有些伤心。
  孩子慢慢长大,父亲日渐苍老,只半年的工夫,他的腰一下弯了。我天真地以为父亲无论如何腰是不会弯的,那个小时候常常把我托到肩上让我高高在上的父亲怎么会一下变老呢?我的心一酸,泪水开始涌动。有时我也会像父亲一样把女儿托到肩上高擎在半空,满街飞奔,听女儿像鸽子一样欢快地笑着,感觉时光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快乐。无论什么时候,父亲永远都是儿女可以攀附的星空。可星群散去,天空亦随之黯淡。
  前年年前回家,父亲说想看看孩子,我便把父亲接来过春节。临行前夜,父亲把事先剥好的花生、榨好的花生油,还有女儿喜欢的蒲墩一兜兜包好放在门后,然后又泡上一壶浓茶,一夜未眠地守候黎明的到来。城里过年,热闹氛围自然不比乡下。虽说到处张灯结彩,但总觉少了些什么。这里除了相互拜拜年、串串门、逛逛超市、玩玩游乐场,也没有特别的活动。想起在老家,大年三十要烤薪火,家族成员聚在一块,把准备好的一堆柴草点燃,在把天空烧红的火光中,大人们围着火堆转烤着身体,老人们说能祛病消灾,日子也能红红火火。孩子们则手舞足蹈,唱着高低不齐的儿歌,等薪火燃到只剩灰烬,再燃起一大串鞭炮。这样的习俗让年味变浓,让生活变得丰富,让一个村子或一个地方变得有特色、有故事。
  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城市有没有属于自己的节日习俗,也许是城市化的进程把民俗传统慢慢改变了。父亲总会笑着说,你这里过年过节不热闹。不止是父亲,身边好多朋友也有同感。一个城市应该有根深蒂固的传统民俗和地域文化,有文明的传承和某种信仰的坚守,这样,城市才有自己的灵魂。
  一个人走在风光旖旎的孝妇河畔,望着倒映在苇丛水影中浮浮晃晃的楼群,真心希望能有一座城市,向放慢的脚步倾斜一下,向野外的秋蒲草倾斜一下,向乡下的浓浓乡情倾斜一下,向透过隔壁的阳光倾斜一下,向老有所依的心愿倾斜一下。如此,我和故乡不再有距离,心灵不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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