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霜降那天晚上,从外面回来时我又遇见了他。他蹲在路口的冬青丛旁,还是那件半旧的黑夹克装,一脸倦容,咬着嘴唇,手指间夹着的半截子烟明明灭灭,就像他内心灌满的满腹心事。一位身着荧光黄坎肩的环卫工迎面走过来,向他打招呼,“还不回家?年龄不饶人啊,给人扛活,自个儿要想开!”他始终耷拉着头,似乎要潜入这黑漆漆的夜色中才能短暂喘息。稍后,他慢吞吞吐出一句话,“老哥啊,你说得对,吃人家饭就得受人家管!”
他在附近的扒鸡店打工,年过五旬,黑脸膛,粗眉毛,背微驼。以前从未注意过他,就像从未留心过的路人甲。那是八月十四日的晚上,我在路边第一次遇见他。他坐在马路牙子上,边抽烟边叹气,愤愤然说道,“你凭什么骂俺?你骂俺就有理呐?”停了片刻,又断断续续地说,“要不是为了闺女,俺才不受这个气呐……以前打零工比干这个赚得多!”一个卖麻辣烫收摊回家的伙计停下脚步,劝他说道,“消消气,都是出来混生活,别上傻劲儿!”他抬头环顾四周,接过话茬,“你是不知道,老板娘骂人有多凶!”听他絮絮陈述,原来,他见晚上人流稀少,人们放假回家的回家、赶路的赶路,便把剩下的扒鸡装进桶里,提前收了摊。老板娘见状,好一顿痛骂,他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她盘算着今天生意好,让俺多煮了百十来只扒鸡,谁知卖得不好,她就把气撒在俺头上,俺真倒霉透了!”这时,一位出来遛狗散步的老人在一旁听出了事情的头绪,缓缓说道,“说完就过去了,别再想不愉快的事了,早点回家吧,明天还得继续干!”他点点头,狠狠掐灭烟头,站起身来,双手抄进夹克装口袋里,看上去愈发显得苍老与孤单。
不知怎么,事情过去很久了,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那人的倦容和叹气的模样。后来,偶然的机会听别人说起,他姓赵,老家在聊城,妻子跟着打工的老板跑了,闺女很争气,刚考上大学。他和母亲住在大哥的房子里,上个月母亲小脑萎缩住进了养老院,他还没找到住处。或许是因生活的重创,他言行有些迟钝,有人说他脑子坏了,但是他干起活来很卖力,每天煮几百斤的扒鸡和鸡下货,不锈钢的大桶搬上搬下。他中午只吃两个馒头加一盘土豆丝,不舍得多花一分钱,中秋节前却给闺女寄去了月饼和一大堆好吃的。听到这里,我的内心就像被什么抓挠过,久久不能平静。
近日读书,有句话记忆深刻,“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否?”大千世界,碎为微尘,开始我怎么也不理解,夜读《红楼梦》后有所顿悟,源自第19回贾宝玉“化灰成烟”之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了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微尘众生,亦是世界上的卑微者、失意者、犹疑者、落难者、委屈者。
其实,读《红楼梦》就是读活泼泼的生命,读人世间的疑难。第五回中,宝玉在秦可卿的卧房里做梦,来到“太虚幻境”,看到橱柜上标记着金陵十二钗,他最先打开的不是正册、副册,而是又副册,即地位最低的丫鬟们的命运造册。这一点令我很是震惊——这不是他的随机选择,而是平等心的体现,他无差别对待大观园里的每个人。书中很多小人物的处境与扒鸡店打工者极为相似。比如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他的父亲王成做过小官,与王熙凤的父祖辈有亲戚关系,到了王成这一代走向没落,好吃懒做喝闷酒,呆在家怨声载道。刘姥姥一顿教训,“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王狗儿答,“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最终还是刘姥姥放下脸面去贾府求助王夫人。再比如被很多学者讨论过的焦大,他曾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他有段经典独白,“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旁人听了,赶忙用马粪堵住他的嘴。显而易见,曹雪芹是借焦大之口道出荣国府走向衰败的真相。还有第71回中,两个婆子与尤氏丫鬟的互骂,简直是人性特写。其中一个叫费婆子,仰仗自己是邢夫人的陪房,倚老卖老,拉帮结派,失宠后“干看着人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鸡骂狗,闲言碎语的乱闹”。她内心的积怨增多,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些鸡毛蒜皮、琐屑之事,恩怨仇恨,不过是人性困境,而曹雪芹以精微之笔呈现出来,不得不说这是他莫大的福分——因为他看到的,很多人却视而不见；他看到的不同微尘众生,也是预见了不同的命运结局,在看别人的同时更加清晰地认识自己。微尘如蚁,虽渺小却自尊,虽卑微却活过,活过就是爱过、痛过、打拼过、失败过、挣扎过,这已是“挺住”和“胜利”。
霜降已过,秋凉如水,落叶无痕。马路上或飞舞或垂地的黄叶,如蝶似羽,轻盈、斑斓,转眼之间就没了踪影。而那位扒鸡店的打工者,以及那些早出晚归的收摊人、小商贩、打工者,在跌跌撞撞中活成了树根一样的存在,微尘如蚁,美如神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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