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济南市港沟高家洼村的那棵银杏树若不是淌豆寺的环抱,决不会名扬海内,从废墟中重生的淌豆寺若不是仰仗着这棵千年银杏,也决不会被人知晓。当我在网上看到那棵树的截图,一片金黄的云霓覆盖着天空,心下便暗暗吃惊,这棵树冠盖华庭,它是一棵多大的树?去年秋天,待抽出时间驱车赶过去,黄叶已经落尽,只有少数叶片点缀着枯枝,于是看到古树的枝条像虬龙当空飞舞,是怀素的狂草?总像唐人留下的墨迹。心头在失落与慰藉中变幻,失落于黄叶的飘流,慰藉于古枝的展露,瞬间就体会到什么叫时不我待。读典籍读多了,心中充满田园纵翠、把酒临风、蓑雨徐行,胸怀里可留住风晨雨夕,步履间可停驻咏叹适闲,都是农耕的循序渐进。不知不觉进入这个新时代,须小跑着才能跟上时光,稍晚一步,那银杏的叶子便挥手作别,全然不管人间情绪的安放。
失落的脚步在寺院里移动,突然发现那个院子是叶的粉末铺就的,细细的叶末金黄金黄的,间或有叶的残片覆盖在地上,竟打造出金色的梵宫。原来银杏叶子并没有随风飘逝,而是回归于生发它们的原点,开始又一次生命的旅程。这里是淌豆寺,是讲究涅槃的地方,涅槃是永恒。
淌豆寺是初唐古寺。我在寺里转着,试图找到一片碑文甚至一块唐朝的遗雕。遗憾得很,连一块残砖碎瓦都没有给我们留下,唐朝已经走远了,念天地之悠悠,它留下这棵古银杏树,在岁月中连起遥远的思念。
去年秋天去的时候,寺院尚在修复中,山门、大殿已经竣工,殿前设钟楼、鼓楼,加上厢房,构成一座银杏的院落。后面仍在施工,水泥的框架耸立在山坡上,就把这条山涧堆得琳琅满目。正徘徊间,看到一位年轻的保安走进院子,就过去搭话。保安就是这个村里的人,他告诉我,没建这座寺院之前,这里是块荒地,这棵银杏树守在这里,一直守了千年,守得一辈辈人离去,又一辈辈人新生,不管哪一辈人都与这棵树相守,才有了高家洼村。这块地上原来是有房屋基址的,基址规模不大,犹如村民居住的房屋,修复新寺的时候挖掉了。我的心头又浮起了遗憾:不知那片被挖掉的遗址是寺院的原址,还是历年修复时的旧址?我问,有没有挖出石碑?小伙子说,有,好几块呢,都被拉走了。
当物质的东西荡然无存,这里留下的只有传说。据传,唐太宗李世民率军东征,回军经此,天干地旱,断水绝粮,三军困顿。太宗拔剑砍向山崖,大喝:天绝我也?话音未落,电闪雷鸣,剑指处山崖迸开,裂出一脉清泉,并有豆子淌出。唐王的三军得到补给,才得以进发。为了纪念这次远征,在此立寺铭记。
这个故事听起来有点老套。以剑斧劈山开路,往远古说有古蜀国的五丁开山,稍后有劈山救母的“宝莲灯”,如今又演绎出唐王挥剑的淌豆寺。但是,一千四百年前唐军从这里经过,是平叛一次分裂,捍卫大唐疆土,淌豆寺就成了历史上捍卫疆土的神圣坐标。
回来后,查《旧唐书》和《唐书》,均有记载:唐贞观十九年(645年)二月,唐太宗从洛阳出发,率军亲征,在攻取辽东城池的时候,城高堑深,唐王的兵马难以逾越,大将李勣指挥将士“负土填堑”,太宗见状也跳下马加入到士兵的行列里,递送土筐。可见那一次征伐何其艰难。在攻打白岩城之战中,右卫大将李思摩中箭负伤,太宗“亲为吮血”,以身先士卒的表率感动了将士,三军奋勇厮杀。可是那一次征伐没有成功。《资治通鉴》总结其得失说:“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所以,这支军队回撤到淌豆寺,应该是一支疲惫之师。今人读历史,往往喜欢站队,其实一部史书记载的都是中华民族的故事,是是非非难以说清,我们只记住历史的精神就行了。
淌豆泉清冽,那泉里淌不出豆子。倒是泉水旺时,水珠如豆。我想,所谓的豆,大概如此。我去的那个季节,寺院里山泉干涸,进入了枯水期。淌豆寺山门外开凿了一座蓄水池,池阔如塘,尚无蓄水。设塘必有水,我期待着淌豆泉的复苏。回程时我发现村路旁的民居墙上镶嵌着三块古碑,都用檐瓦遮挡着。第一块是清嘉庆十四年迴龙庄重修五圣堂碑。第二块是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初三日迴龙庄乡民集资重修土地庙碑记。原来这个村不叫高家洼,它的历史名字叫迴龙庄。就应了那段史实,唐太宗回军所至扎营之处,乃迴龙也。碑文均说,此庄距“济南历邑南趵泉一里,距城四十里”,原来这里还藏着一眼南趵泉。第三块碑是迴龙庄公修义和湾碑记。义和湾在哪里?京沪高速公路凌空而过,高架桥下有一湖碧水,便以为是义和湾。桥下坐着几位老人,我去打问,老人告诉我,这是蟠龙水库。我便指着远处的石碑问:那块碑上记的是不是这里?老人说,是!虽说沧海桑田,地形难以变迁,变迁的是命名,一个历史时期一个命名,如这村庄,如这湖湾。
说话的当儿,一辆辆轿车穿村而过,向那个山梁开去,都是前去拜谒淌豆寺的。村道整洁,房屋错落,一个历史的秘密藏在这里。有秘密的地方就有迷人的文化,村路上还没有酒家,寺院里还没有简介,一切旅游文化的物品有待开发,此地得天独厚,历史赐给它机遇,仍需要此辈人的开拓。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