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一
天坛月季园前的藤萝架下,四季都有人坐在那里聊天,大多是北京人。我也常去那里。
那天中午,我走到藤萝架下,看见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好几个饭盒,里面有素什锦、火腿肠、小肚、鹌鹑蛋,还有切好的水果块,两人正边吃边聊。这样的情景,在这里常见。特别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四周月季花香和青草气息缭绕,比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吃得美。
我坐在她们对面,掏出了画本。她们只顾着又吃又说,根本没注意我在画她们。看模样和装扮,她们也就五十多岁。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你这双皮鞋挺好看的!”
那个女人答道:“哪里好看?式样都老了,十多年前的式样呢!”
“今年又流行回来了呢!”
听她们说,我才注意到女人的皮鞋,驼色、软皮面、小方跟、船形,鞋尖有精致的装饰,确实挺好看的。
“而且,一看就是名牌!”那个女人又说。
“名牌倒是名牌,你眼可真够尖的!”
“以前怎么没见你穿过呀?”
“别提了。十多年前,我去美国看孩子,孩子送我这双皮鞋,我穿着有点大,回来就给我妹妹了,她比我个儿高,脚丫子也大点儿。她一穿,正合适。”
“那怎么又穿回你脚上来了?”
这也是我的疑问。
“谁知道呢?前些日子我过生日,她把这双鞋又送回给我,说这么好的鞋,她也没处穿,早早下了岗,哪儿也不去,天天在家里当老妈子,伺候老的小的……‘还是你穿吧,你爱臭美!’你看,这话说的!我一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我妹妹是怎么想的,都过去十多年了,非得把鞋还给我,哪有把自己穿过的鞋又还给人家的?”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再说话,冷不丁瞅了我一眼,看我拿着画本,穿名牌鞋的女人气哼哼地冲我甩出一句:画我们呢?
二
还是中午,还是藤萝架下。寒露节气一到,一场秋雨过后,天彻底凉快了。
“可凉快了,你说今年夏天真是邪性了,怎么那么热!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坐在我旁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对另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这样说。
“可不是!要不怎么一夏天都没见着你的面,咱们中学同学四十年聚会,你都没来!跑哪儿避暑去了?”
“还避暑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儿子离婚了。”
“你儿子离婚了,还碍着你出来了?”
“这就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儿子离婚,扒了一层皮,我跟着也给扒了一层皮!”
“怎么?你跟着也离了婚?前仆后继?”
“拿我打镲?”
“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一直也不说!憋在肚子里不好,说出来,起码能宽宽心!”
“儿子离婚,得赔人家女方一笔钱!你说他上哪儿弄钱去?他自己开着一个小公司,到现在半死不活的,还欠着一屁股外债呢!我媳妇天天哭,骂完了儿子骂儿媳妇。有什么用?我对我媳妇说,把咱们的房子卖了,帮儿子一把吧!”
“啊,把房子卖了,你住哪儿去啊?”
“换间小点儿的呗,剩下的钱,给儿子填窟窿!”
“现在搬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我去看看,顺便安慰安慰嫂子!”
“你别去了,屋子太小、太寒酸!你嫂子,也没法儿安慰,天天冲我埋怨,嫌我没本事,说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兴旺,我们的日子越过越憋屈。然后又骂完儿子骂媳妇!见着儿子就问他到底为什么离婚的,还赔人家那么多钱!你说,问清了有什么用?”
他的嗓门越来越大,那个男人连连点头,一边说着“是,是”,一边示意他小点儿声。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我们那个年代流行的话。我差点说出了声。
三
霜降一过,秋风中,有了瑟瑟凉意。今年秋天,天气有点怪,前暖后凉,下了一场雨,又刮了两天大风,藤萝架对面银杏树的叶子,没有去年那么金黄耀眼,且落叶很多,枝上有些凋零。
还是中午,这天天气有些凉,但到了中午时分,这里还是坐着好几个白头发的老头儿、老太太,认识不认识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聊。
这时候,从月季园里走过来一个老头儿,看岁数也就七十刚过。
立刻,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头儿挥着手,大声冲他打着招呼:呦!稀客,稀客,少见啊!
这老头儿摇摇手,没说话,慢腾腾走到那老头儿面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有日子没瞅见您了。”
“嗐!别提啦!”
“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吗?”
“老伴走了。”
“呦!这话儿怎么说的,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今年四月。”
那老头儿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四月的时候,藤萝开花,紫嘟嘟缀满白色的架子,是最漂亮的时候。天坛里,这样的藤萝架有好几个,唯独这里的藤萝花开得最旺。
“这不,她冷不丁这么一走,我就趴了窝啦!”
“您病了?”
“可不是怎么着?要不怎么说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呢!”
“现在好利索了吧?”
“好了,这不又来了,又见到您老啦!要不还就真见不着了!”
“难得!难得!”
“跟您说心里话呀,躺在病床上,我就想,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就叫你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你一马!”
“是啊,咱们这么大岁数,能见一回是一回喽!”
我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插嘴:看您二位说的,你们才多大岁数呀!
俩老头儿冲我摆摆手,一个说:“不在岁数,在病!”一个说:“没病还好说,有病就说不准了!”
回到家,我想起曾经抄过郁达夫的一联诗:“明知世乱天难问,终觉离多会渐稀。”相会渐稀,对于郁达夫那一代是生逢乱世,对于我们这一代老人是无法预测病魔来袭,三年疫情更是如此。
都是命运的无常。明知也好,终觉也罢,都得面对。这便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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