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没有想到,我会用这种方式与你对话,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里。
春节是大日子,大日子必须过得有仪式感。收拾完案头,清理完文档,摩挲了一遍从图书馆新借阅的书,按说该歇歇了,但我心里冷不丁感觉空落落的。
爸爸,我想你了。我怕过年,因为好多人问起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年二十八,超市最后一天卖馒头。母亲是个急性子,虽然去年出院后有所改变,但年前置办年货时,她还是心急。那天上午,她排了个第一,结果后脚进来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说要130个馒头,老板惊住了,母亲也傻了眼。老板赶快打电话补货。原来,这个人是前面楼上魏校长的儿子,上次母亲爬楼找人,曾误敲开过他家的门。年过七旬的他,独居生活,出入还是穿着那身半旧的中山装。
大院里的人也都老了。有时候出门遇见和我同龄的小伙伴的父母,看到他们头发花白,后背佝偻,脸上起了褶子,像奶油蛋糕上的裱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回来好久才猛然对上号。世上最厉害的角色就是时间,它就是个神偷,从我们身上拿走一些东西,又毫不显迹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假如说最初我的生活是一桶新鲜的牛奶,一旦失去心爱的人,仅几天时间就会变馊。然而,如果哪天失而复得,就像把水酿成酒,那不仅是奇迹,从根本上说,还是爱的本质。
春节是大日子,大日子是用来慢慢享受的,连夜晚的缝隙里都溢出甜蜜的光,让人精神恍惚。街上越热闹,我心里就越安静,不知是楼上的人回老家过年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年就是一场灵魂的集体迁徙——多么像鱼儿的回溯,回到出生的地方,看看昔日的生活,再看看自己,就在不经意间与岁月打成了平局,回到零度,重新开始。
年三十晚上,看春晚、吃水饺,和你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再也没有人去厂里值夜班了,再也没有人第二天早上搓着双手,对我说“小钟,新年快乐”了!
除夕夜的零点钟声响过,日子就像孙悟空翻了个筋斗,簇新而可爱。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期许,又长了一岁。不过,在我眼中,你还是离开时的年龄,因为逝去的人不会变老。我把你六十四岁的人生重温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有新的收获,每一遍都能收到你的反馈:你拒绝过今天、明天、后天以及大后天,你在意的是过去。一说到你的过去,我的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流。你的离开带走了我的一部分,包括我的过去。赶在每年开学前一天,正月十四的晚上,你骑自行车带我去趵突泉公园赏花灯。花灯璀璨,人山人海,“三股水”附近更是围得水泄不通,我踩着你的肩膀,从高处俯瞰全景,以至于你被压麻了胳膊,我才不情愿地从高处跳下来。公园门口有好多摆摊的,我赖着不走,要吃冰糖葫芦,要买手提灯笼,要这要那,拔不动腿,你变戏法似的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叠得整齐而板正,就像你待人处事一样,容不得半点瑕疵。“我给你买,回家别给你妈说多少钱。”你趴在我耳朵边小声说。我喜笑颜开,手舞足蹈,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拎着小灯笼,大步流星走在路上,别提有多神气了。
回家路上,你总会绕远路带我看看老街巷里的花灯。就这样走走停停,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戴着头盔,听着你不停地讲解,这是后宰门,这是官扎营,那是馆驿街……巷子里出奇地静,家家户户门上贴着春联,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在灯光映照下,手写的墨迹流泻出耀眼的光,暖到心窝子里……我很想让你再讲解一次,我还没有听够。
春节是大日子,为一年的生活开了个好头,剩下的就是零零碎碎的小日子了。大日子提醒我们按时长大、按时清零、按时更新自我。对我来说,是语言的更新。人生好比旷野,语言如同野草,必须定期除草——在文学的百花园里,我就像一个无名而笨拙的园丁,勤奋地劳作,夏天累得汗流浃背,冬天双腿失去知觉,铲除那些没用的东西。好语言都是养出来的,但到了最后,会发现,能够留下来的、有生命力的语言真的不多,就像矿工淘金,属于小概率事件。我喜欢小概率,就像夏天看到萤火虫或者转瞬即逝的流星。我喜欢命运本身。命运顶精致,就看你怎么书写了。所以,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如何过这一生,成就我的是那些永远不会忘记的东西,还有你。
外面下起了小雪,今天是正月初五。似乎,每年过年都要下点雨雪,滋润心田的同时,给人们以精神的净化。你喜欢这种冷冽的天气,出门不打伞,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我也喜欢雨雪天,喝杯咖啡,重读《红楼梦》,只有在雪花翩跹中才有资格大哭一场。哭不是我的作风,认输也不是——我的作风是死磕到底、争论到底,越来越像年轻时的你。把写作这件事坚持下去,把活着这件事坚持到底,我有了更大的底气。新年胜旧年,过完春节就要启程了——大日子、小日子,都是好日子,都是深情活着的证据。我战胜了自己,超越了昨天的自己,就是最大的胜利。你应该为我鼓掌。
腊梅吐香,柳梢鹅黄,阳光扑打着湖面,小清河畔的风里夹杂着春天的讯息。
今年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我既熟悉又陌生。过往的日子,你骑三轮车带我去广场上放风筝,我坐在车上,你放线或收线……现在,我成了那只渐行渐远的风筝,你在高空看着、看着,直到我变成了一个小圆点。你笑了,一如你看到泰山队进球的时候,那么开心。
其实,你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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