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升
自祖父母离开人间后,我极少愿意在冬天去他们的旧园。因为在这个万物肃杀的季节,草木凋零,我以自己的力量可能难以抵御其中的寂寥与寒气。在夏天草木葳蕤的时候感觉会好些,至少这给我内心一种生命气息的支撑。由于这座旧园的老屋长时间没人居住,它以比正常更快的速度衰败。当然,即使是在夏天,不仅是在屋顶,而且在房壁的墙缝中也长出了青草,于是这里就成了鸟兽与树木的乐园。
旧园里的每一棵树木我都认识。不论是那棵椿树,还是樱桃树,并不都是普通地生长在那里,它们都有我生命的印迹。我们之间因此有了特殊的关联与意义。因为这里是山区,树木属于常见的东西。
这棵椿树并不是人种植的,而是某年一粒意外的种子偶然吹落到祖父的院子里。在我童年时,每逢旧历新年凌晨,祖母都会让我早起,绕树三周,口中一定要念:椿树粗,椿树长,你长粗来我长长。而我最后往往对这咒语般的口诀无可奈何,总会念成:椿树长,椿树粗,你长长来我长粗。我后来长时间总会对此耿耿于怀,认为这是我长不高的原因。
樱桃树也是祖父从其他地方为我移植种下的。那时太祖母还在,她与祖母同样都是缠着小脚,有很强的老派作风。我曾亲眼看见她声色俱厉地训斥祖母,而祖母则低头顺眼不敢出声。因此,樱桃熟时必须首先给太祖母吃。那时我年少贪吃,祖母总会在樱桃成熟后,偷偷先摘一些给我。
我居住的小村是从下面平地的大村分出来的。小村的房屋很稀疏,如同睡莲一样散乱而悠闲地卧在山前。由于地势较高,门前没有多少遮挡物,因此,推开大门就可以看到大村的集体办的粉坊。每当套驴拉磨时,好远就听见那头很高大的黑色毛驴不满地大叫。
当时祖父院子隔壁有一个乡村学校,这里甚至还办过初中,不过我记忆中已经是最后一批,后来就改为小学。我的小学一二年级就是在这个隔壁的乡村小学度过的。即使从祖父家里到学校的大门也就是几百米的样子,但是,我更喜欢的是从祖父的院墙爬过去,沿着里面养着一头面目可怕种猪的猪圈上沿,不管祖母后面焦急的叫声,胆战心惊地跳下去上学。
多少年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远千里还会来到这座旧园,为什么会对这个老院子念念不忘。旧园的大门对我沉默地关闭着。我只能透过门缝看当年的椿树与樱桃树。蚂蚁们还是如多年前那样排成长长的不规则队伍前行。一般而言,在山村有小男孩的院落,鸟雀是不愿意来做巢的。然而,现在他们在旧园的不太高的枝丫上已经安居,并用不安的眼睛望着我,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过客而已。或许他们是对的,我只是曾经在这里的寄居者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座旧园的门前久久不愿离去。是期待什么奇迹吗?是不是我仍然向往祖父母会像梦中一样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年少时光再来一遍,从而不再那么粗糙。在我童年的梦魇里,父亲深夜把我独自关在家中,我把着门缝绝望地大声哭喊。我还是希望祖父如同传说中一样,驾着祥云来解救我吗?如果有亡灵,祖父母的亡灵必定是温暖的。我内心曾无数次祈祷他们有个好的轮回。但是,老屋青石外墙上,我当年的涂鸦已经变得斑驳。他们还记得我年幼无知时留下的这些符号吗?他们还会认得我吗?
旧园那扇大门斑驳地紧闭着,这既关闭了过去,又给我奇迹出现的幻想。这里似乎隐藏着一种特殊的意象,隔绝并联系着时间与消亡,生与死,现在与过去。
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恍惚中旧梦重现。祖母还是像当年那样,在我爬墙上学时提心吊胆地喊着我的名字。隔壁荒废的学校的下课铃声又响了,大家欢呼雀跃,发疯似的在满是石子的操场上奔跑着。上课了,又如同一群小兽被驱赶进了笼子。教室里的老师用掺杂着当地方言的普通话大声地讲着课。操场上人影皆无,只有围墙四周种植的杨树随风哗啦作响。一只狸猫趁机跃过学校低矮的围墙,倏然隐入草里,草丛摇动如同泛起遥远的记忆。
(本文作者为华东政法大学教授)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