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颗粒度
2024年04月16日  来源:齐鲁晚报
【PDF版】
     □丹萍 

  去年春节我回家时,专门花了点时间采访我妈,让她讲讲自己的历史,结果她记得的东西真的不多,稍微较真,她就说不上来了。比如我外公曾经在某场战役中受了伤,是什么战役?哪里受伤?她上学的时候,班上有多少人?她家离学校那么远,午餐吃什么?一方面是真不记得,一方面是她认为这些信息没什么价值,懒得费力气去想。
  得不到细节我很生气,我还挺痴迷细节的。比如上次在火车卧铺车厢,我看到对面床位的大哥和我一样,是从沈阳到广州,要相处大概30个小时,就和他聊天。首先问他做哪一行的,他说外贸。我说,是出口还是进口呢?他说出口。我说,出口什么呢?他说饮料。我很困惑,又问:咱们东北有什么饮料是出口的呢?出口哪个国家呢?原来,他是帮某个东亚国家在中国找代工厂,做贴牌的饮料……一路聊下来,真有意思啊,反正财经杂志上看不到这些内容。大哥没有讨厌我,我能把他的故事梳理清楚,是一个特别合格的倾听者。
  上作文课的时候,我曾经给同学们放过一段访谈的视频,参加访谈的人有语言治疗师、插画师、手语老师等,我就建议同学们,平时可以多问问别人是做什么的,这样当你需要虚构一篇文章的时候,就可以不把人物都设定成老师、医生、企业家这些非常宽泛的身份。观察这个世界,还是要讲究颗粒度。作文里面说“大树沙沙作响”和“细叶榕沙沙作响”,语感上有云泥之别啊。
  因为对颗粒度的要求,所以我对我妈的含混表述非常不满。
  除了我妈的故事,我们家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
  小时候听说我爷爷年轻时做过体育老师,因为上课时穿着我奶奶做的土布鞋被同学笑话。这是80年前的事,他在什么学校当体育老师,教什么内容,一个月挣多少钱,属于什么样的收入水平?
  我奶奶说她的陪嫁里面有一个大盘子,比一个桌子还大,上面画着十八出大戏。那是哪十八出戏,什么剧种?盘子从哪里来的,在当时价值多少?
  我爸小时候不吃早餐攒钱买邮票。他去哪儿买邮票,买回来把邮票藏在哪儿?通常早餐是多少钱一份?他一个月可以省下多少钱?
  我姑姑年轻的时候从冰冷的河水里救过人,救了谁,男的女的,多少岁,在哪条河里?
  我姑父在国营工厂倒闭后是唯一留下看厂子的员工,他看了多久?都在看哪些设备,后来这些设备去哪儿了?他只有一个人,向谁汇报工作,怎么考核?他看到空荡荡的厂房,心情如何?
  今年再回沈阳老家,我要把这些问题好好问一问。有些亲人不在了,可能没有答案了;有些亲人可能还可以给我一个模糊的答案。也许问着问着,又有新的故事出来了。
  前段时间,有个朋友说想让我帮忙修改一下他写的怀念祖父的文章,他说,不出书,不传到网上,不做画册,就是写出来而已。我修改的时候,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文章中提到小时候祖父带他到镇上吃雪糕,是自己第一次吃雪糕。他说,又好像不是在镇上吃的。
  按我以前做媒体的风格,我就会非常坚定地回复他:如果不确定,这段删除就行了,不确信的地方,肯定会出事。但我特别明白他的感受。我说你还是再想想,也可以问问家在镇上的同学。如果无法确定,但模糊有个印象,也可以在文章中就这样表达好了。
  我觉得这些回忆很有价值,在哪里第一次吃到雪糕,或者是和祖父某一次出游。但我说不清价值在哪里。也许因为我们拥有的东西并不多,记忆就是其中之一吧。也许因为如果我们不关心这些,就没有人关心了,那“我们是谁”就会变得非常模糊,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某个人”。
  对于生命来讲,这也是挺让人伤感的一个结果吧。
  (本文作者为资深媒体人,曾供职于南方都市报、网易)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网友为此稿件打分的平均分是:
齐鲁晚报多媒体数字版
按日期查阅
© 版权所有 齐鲁晚报
华光照排公司 提供技术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