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新
春夏季节,家门口的椿树葱葱茏茏把地面映绿,笼出不浓不淡的阴凉。树下,是我们的游戏场。
造房子、跳方格,打瓜、抓人,老狼老狼几点了……最喜欢看小碟姐姐串戏,她把我们各自的玩具充作演员和道具,瓶盖儿、木陀螺、杏核以及娘用碎花布缝制的娃娃、鸟……娃娃是唯一的人形,自然当主角。体内塞满旧棉絮的它,胖鼓鼓的,躺在一堆杂物中间。小碟姐姐调度其他角色时,它就仰面躺着,等待它的情节。
大大小小的孩子坐成一圈,眼巴巴等着好戏上演。身后的香椿树,伸着瘦长的胳膊,娘亲一样殷殷地俯下来。是的,门旁那棵香椿树,是我的干娘。
那些年,我身体总闹小毛病,弱得像根豆芽。有人给我娘出主意,让我拜椿树做干娘。于是,大年初一,我捧着一碗饺子,绕着香椿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祈求道:“椿树娘,椿树娘,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做檩条,我长高了上学堂。”这就拜下了亲戚。从此,我年年腊八给它喂粥,大年初一给它送饺子。
其实,门前空地上有三棵香椿、一棵臭椿。爹的本意是栽香椿树,谁知串了苗,混进了一棵冒牌的。香椿深得喜爱,年年春天一边接受赞美,一边受着扒枝摘芽的苦痛。臭椿呢,在一旁冷冷清清、无喜无忧,倒长得枝叶繁茂,每年膨出一大团阴凉。它光溜溜的树干上,常蠕蠕走着些“椿牛”,我们叫它“臭妮子”。这“牛”,深灰色,微胖脸,短触角,瓜子壳般的身体,还镶了红边。它们随飞随走,走得不耐烦,便嗡的一下,飞一段;一飞,“瓜子壳”绽开,水红的内翅露出来,像老戏里的女将,铁青战袍下遮着红裙子。
有一次,我用小棍子对一只椿牛百般堵截,还用梧桐叶子罩住它,阻挠它起飞。前后受阻,椿牛想飞又飞不走,骤然释放出一种难闻的气味。我捂鼻正欲放弃,忽见两根细长触须从树干那边探出来,接着是倒三角形脑袋、一双翠绿色大眼睛,哈,一只小螳螂!它目光如炬,挥舞着“大刀”,气势汹汹朝着椿牛攻过来。大战在即,我静静地看。让我吃惊的是,椿牛毫不惧怕,毅然决然地冲向螳螂,抱住它的“大刀”,荡秋千一般悠起;螳螂空有利器,无处下手。那椿牛又排出一股臭气,螳螂大概是被臭晕了,收起“大刀”,掉头而逃。椿牛以得胜者的姿态,撇下呆呆的我,扬长而去。
我娘不慕臭椿之旺,为我选的庇佑之树是香椿,大约是希望我像香椿树一样,不仅健康,还要优美、有香气。
香椿芽好吃。紫红如丝绒的嫩芽芽,焯水、切碎,炒鸡蛋、拌豆腐,强大的香味感染力,把缺色少味的饭桌弄得繁华热闹,人人雀跃。可是,我娘说,只有布谷鸟在南山上唱歌了,香椿芽才能吃到口。于是我想,布谷鸟要是像公鸡一样天天打鸣多好,每天吃香椿炒鸡蛋。
然而,布谷鸟叫时扒椿芽,奶奶总在树下仰头叨叨着:不要掐顶儿,留着长个儿!不要一股脑儿全扒掉,让它长枝……别图一时痛快,不顾长远!全扒了哪成?这是一锤子买卖的事儿吗?明年还吃不吃?
奶奶守寡多年,拉扯大一儿四女,被村里人当做贤良持家的榜样。我家门前的香椿树,在全村也是数一数二的茂盛。别人家的树,眼看椿芽扒光,一整年返不过劲儿。我家的,枝丫虽比不上臭椿,却也郁郁地绿着。
香椿树还是我奶奶的钟表。她往门外瞧一眼,说:嗯,该做饭了。点火、和面、贴饼子。一会儿再看看树,说:时辰足了,熟了。每每饭出锅,我娘我爹便下工回来了。
上学后,香椿树下的游戏时光少多了。三年级时,我喜欢的同桌王二飞被换走了,我不乐意也没办法。那天,二飞来了,站在香椿树下说话。他说:“我的新同桌,身上有一股老酸缸味儿,特难闻。”他边说边在鼻侧摆摆手,又皱起鼻子。我问:“我呢,我没老酸缸味儿吧?”他说:“没有。你的味道,噢,就像香椿树吧!”我满意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夏夜,香椿树下早早燃上了艾草火绳,邻居们一手端饭碗、一手拎板凳,自然而聚。鸥子奶总搬着她那个榫头松动的板凳。小孩儿抢着坐那板凳,一不小心就被夹了屁股,嗷嗷叫,鸥子奶却从没被夹过。她屁股一挨板凳,就开始抱怨自己昨夜又听到哪里有怪声,叫得她一夜睡不着。我们听得兴奋又恐惧,头发根根竖。这是香椿树下唯一惊悚的事件。
我奶奶闲下来喜欢抱着大黑猫,坐在树荫里打盹儿。猫偷偷跑掉,转一圈跑回来,又原样钻进她怀里。奶奶悠悠打着盹儿,任老猫进出。有时我抓猫过来,搂着它给它读课文,它爱听不听的,它细舔自己的巴掌,认真洗脸,还抬头看看我奶奶。
香椿树,把我们的喜怒悲欢全收藏着。我想,我们的童年,记录在爹娘、老师、家庭、学校那里的,是一个模样;香椿树下,是另一个模样。那是我们的野史吧:逸闻趣事,不上台面,可杂七杂八无数的细节,塑成了我们。
香椿树妥妥保管着一切,贴心又默契。
(本文作者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就职于河北省石家庄明珠园物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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