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丽
“啪”,一声脆响,响彻耳边。眼前这个挤满五谷杂粮的小屋迅速调整尺寸,调整到我的瞳孔刚好可以装得下,能够让我一目了然。
她从一个装有少量小米的袋子里抬起头,齐耳的灰白头发尤为抢眼。咧咧嘴角,她面露愧色,“里面有个米虫,我把它拍死了。”语速不急不缓,但我还是留意到她说的那几个字,“拍死了”。
我的心脏还沉浸在刚才的声响里,嘴唇却开始上下蠕动,道:“有糯米吗?”
“有。”她没过多言语。
门口旧桌子旁边的挂钩上有塑料袋,她拿起不锈钢大碗,来到角落的袋子前装糯米。“要多少呢?”她把装进袋子的糯米拿到电子秤上,显示正好10块钱。我说,“就这些吧。”
帮我把袋子系紧的工夫,她又问出心中疑惑,“刚考的驾照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接着说,“总在米店门口看见你停车,要倒好几下才能停好。”说完,她的脸颊反倒先飞出红晕。
我听见有人称呼她老金,我也记下了。她的老家在东北,大儿子到这座城市工作,她也跟着搬了过来。
米店正对小区北大门,与小区的一排垃圾箱斜分小路两侧。米店的屋檐做成了可以遮阳避雨的加长檐,门口放有一把旧椅子,常常看到米店门口坐有一堆聊天的人。
平日我时不时在米店门口停车,除了经常看到闲坐米店门口的老金,还有在垃圾箱里捡拾废品的干瘦老太太。
一个秋雨绵绵的傍晚,我从外面回来,经过摆有垃圾箱的路口去往地下车库。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下,干瘦老太太跟身旁人轻声嘀咕,“最近行情真是不好,一斤纸盒比以往能少卖两毛钱。”另一个人附和道,“一天也捡不了多少。”明显是老太太遇到了“知音”。夜里躺到床上读书,读到“潮水也充满动感和力量,它们也许不是活的,但绝对充满生机”,我暗自思量,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在既定的生命轨迹里倔强又不肯认输地坚持着,但无一例外,我们都努力且热爱活着,充满生机地活着。
再后来,经过小区北大门,常能看到垃圾箱那里捡拾纸箱的,除了脸熟的干瘦老太太,还有两个上了岁数的老头。无论喜欢与否,我们常常成为彼此眼睛里的风景。不捡垃圾的时候,老太太喜欢把整个身子都陷进米店门口的旧椅子里,像是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她把两只手分别搭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看上去非常别扭。她的眼睛时刻盯着垃圾箱的方向,但她与老金聊天时的神情,看上去非常轻松。
一天清早,我与孩子准备去公园骑单车,出门时顺便去扔垃圾。正好对面也有人过来送垃圾,起初我没有在意那人是谁,就在我扔完垃圾准备离开时,才听那人不紧不慢问道,“美女,要出去吗?”我下意识抬头辨认,原来是老金。这是我们的第二次对话。
我看看老金,又抬头遥看一路相隔的她的米店,没想到一张白底黑字的“此房出租”中规中矩贴在醒目的窗玻璃上。我隔空伸手指了指米店,她瞬间读懂,“小儿媳妇要生了,我要回东北看孙子了。”见我不动声色,她又道,“有需要的话,可以过来看看!”我没有犹豫,随她一起走进店里。
原本堆积如山的米店好像劫后余生般冷清,货架上空空如也,地上零星几个尼龙袋,袋子里的杂粮所剩无几。两大袋大米孤零零堆在墙角,犹记得当初大米堆得有大半人高。她率先开口,“昨天就开始清仓了,今天还能再清一天。”我指了指墙角两大袋子大米,问,“那些有人要吗?没有的话,我都要了。”我来到一个尼龙袋前,看到里面装的是燕麦,有三四斤重,我说,都给我吧。她说,那照进价给你。我又买了些高粱米,看到有小半袋小米,问她价钱,她解释说,“这个小米适合做大锅饭,最好在厂子的食堂里吃,你别要了。”我抬头看看她,为她的诚实感动。
谈起米店当初的选址,老金滔滔不绝。这里周边尽是居民区,又碰巧老金很早就有利用老家盛产的大米开米店的打算。不管怎么说,对在企业做了一辈子会计的老金来说,退休后开店实乃人生的一个大挑战。所幸米店的生意一直不错,即便是最困难的那几年,米店依旧每天都有进账。
我们说话的间隙,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走进来,她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就是单纯想找人说话,站在我身旁,面朝老金,嘴里唠唠叨叨,“昨天我回老家了,给老人拆洗被子,又给老人洗了个澡,把我累得腰酸背痛……”老金不紧不慢回道,“身累不是累,心累才可怕啊!你应该感到庆幸,现在还有个妈。”我付完钱,要离开,老金一个劲儿跟我道谢,“谢谢啊!”“不客气啊!你也给我便宜了。”“还是要谢谢的。”老金坚持道。走出门,依旧可以听到中年女人不停发着牢骚。
没想到过了几日后,曾经的米店门上已经铁将军把门,贴在窗玻璃上的印有“此房出租”的旧纸,像被霜打过似的,倍加落寞冷清。门口的那把旧椅子还在,老金离开后,捡纸箱的干瘦老太太还在垃圾箱那里翻找,偶尔她还会把身子陷进旧椅子里,只是椅子看上去更加空荡了。
又几日,那把旧椅子连同那张“此房出租”的旧纸都不见了。有人在屋子里叮叮当当,这里新换门头,成为一家视力矫正店。昔日的米店,已经彻底离开我们的视线。
渐渐远去的记忆,留下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借住在我们的心房。就像一张旧唱片有时会让我们想起某个已经不在的人,或者不再年少的我们自己。老金离开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属于她的旧时光和永远说不完的故事。只是偶尔我还会想起老金,会在心里默默问上一句:现在的她,好吗?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