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芳
五月的轻风漫过滨海小城的上空时,朋友圈开始飘满康乃馨的花香。
我蹲在衣柜前整理春衫,指尖突然触到一团柔软的棉絮——那件褪色的碎花棉袄安静地蜷在角落,衣襟上歪扭的盘扣像极了母亲当年那风湿变形的指骨节。
记忆轰然撞开岁月的闸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胶东小渔村,每到黄昏,海风中,黛色屋瓦间浮动着麦草燃烧的清香。每次放学铃声刚落,我会骑着二八自行车第一个冲出校门口。
“妈!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我像一头脱缰的小马驹冲进家门。车轮轰隆隆碾过门槛的瞬间,厨房里传来瓷碗轻磕的脆响。母亲系着花围裙转过身来,一脸宠溺地看着我:“一点不像个女孩家,咱们家门槛就是被你这么拱坏的……”灶火将她的影子拓在墙上,那时的我只顾得饕餮大餐,根本没注意,母亲那时的腰已经开始佝偻了。
母亲曾告诉我,我小时候对馒头近乎有点执念的喜欢。每次蒸馒头,我都围绕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有一次我突然指着锅盖的蒸汽说道:“妈妈的眼睛下雨了。”
那时的稚子不懂这笼屉里腾起的何止是水雾,分明是四十年的炊烟,裹着母亲被海风腌渍成酱红色的笑纹。
昨天和大伟弟聊天,我说起母亲那时类风湿的痛苦,他竟然一脸诧异。因为,记忆中他见到的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病痛暴躁易怒过,她一直是温婉平静的,一直到驾鹤西去。
清理母亲遗物时,在针线盒底层发现一张泛黄的诊断书:类风湿性关节炎Ⅲ期。确诊日期竟是我初中入学那天。
想起那年暴雨夜,父亲在村南边虾池忙着抗洪护坝,而我突发高烧,是母亲趟着齐膝深的积水,背我去卫生室打针,原来那时类风湿就开始在她体内肆虐。
2000年盛夏,我生下儿子,因为新生儿肺炎,他被紧急送往特护病房。而我因为生产手术不能随便活动,只能待在产房干着急。
儿子歇斯底里的哭声穿透黎明时,得知消息的母亲正跋涉在两百里风雨路上。她要来亲自照顾我——那时因为类风湿,母亲一条腿已经变形,每走一步都是一瘸一拐,伴着钻心的疼痛。
这是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是至今我不忍回顾的情景:医院走廊尽头晃动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她左腿画着僵硬的半圆,右手紧攥楼梯扶手,吃力地一步一层从楼梯挪下来,但我儿子的襁褓被她紧紧护在怀里。
母亲就这样拖着病躯,每天四次往返于两座大楼:从儿科五楼一步一步爬下去,再一步步爬上产科四楼,只是为了让我的儿子能及时吃上母乳。
母亲拖着病腿,丈量出了我心中最陡峭、最心痛的距离。楼梯间的身影,像极了老家屋檐下筑巢的雨燕——翅膀被风雨打折了弧度,仍执着地衔来春泥,一趟又一趟。
十九个昼夜交替中,母亲抱着我的儿子在楼梯间丈量母爱的刻度。第十九天清晨,阳光突然漫过保温箱的玻璃罩,喜讯传来:我儿子康复出院!
那年夏天,为伺候我坐月子,一直微胖的母亲暴瘦到失形。她似乎要把所有能量熬成各种营养餐,一勺勺进入我的身体,也一点点滋养着我的儿子。
如今儿子书柜里珍藏着一把褪色的拨浪鼓,那是他姥姥用输液管编的。每当金属小球撞击鼓面,我总能听见岁月深处传来母亲疼痛的隐忍声,混着中药罐沸腾的咕嘟声,在子夜时分轻轻叩打我的心灵。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我因为工作原因,需要经常进出冷鲜库,加之粗枝大叶,不注意保养,我的膝盖开始出现症状,上下楼梯咔咔响,疼痛也找上来了。
又是母亲连夜为我赶制棉护膝,密密麻麻的针脚像她眼角经年的皱纹。
彼时我正厌烦她的絮叨,便漫不经心地将护膝扔在一旁:“妈!现在谁还穿这种老古董?”
直到一个雪夜,我被关节痛惊醒,翻箱倒柜找出护膝的刹那,针脚里突然蒸腾出母亲的气息——晒过的棉花混着止疼膏药的苦涩。母亲的关爱即使被忽略在几十年寒暑里,最终有一天,还是会熨帖那个不懂事女儿心头的遗憾和悔恨。
至今,我的衣柜里尚有四条厚厚的加绒的紧身棉裤,崭新的,四种不同颜色,裤脚上却都有相同的点缀:孔雀绿的缎面上游着金鱼。这都是母亲在大集上跟人磨了半日,为我买下的“洋气货”。母亲觉得这么洋气的裤子我肯定会喜欢。可我那时为了穿得秀气,坚决不肯上身。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失望转身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这几条棉裤,如今被我当做珍宝一样收藏。而母亲那一声叹息,时时从岁月的房梁上坠落,落进我的心里,沉甸甸的。
2015年母亲节前夕,我带着母亲去商场,商家赠送母亲一株盆栽,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那时,母亲已经病重,我安慰她:看它们长得多好,多好的兆头,您的身体也会好起来的。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眼里的光亮。此后,她每天精心侍理,给花擦叶时的专注和轻柔,就像小时候给我洗脸。
在花瓣开始凋零的仲夏的上午,母亲突然走了,像一缕我再也抓不住的风。
母亲葬礼前,我盯着窗台上枯萎的花盆呆坐整夜。黎明时分,晨露突然在枯萎的枝丫上凝成滴滴水钻——这一瞬间我读懂了草木荣枯的隐喻:死亡不过是季节更迭的幌子,母亲永远活在女儿凝望世界的眼眸里。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形态降落在生者的四季轮回里。
五一假期,我和儿子回到老家。
“妈,快看!枣树开花了!”儿子惊喜道。
眼前,母亲手植的老枣树虬枝上,一簇簇嫩芽正在春日暖阳中蓬勃。多年前的炊烟、医院楼梯间的脚步声,这一切,忽然在阳光下舒展——原来爱从未凋零,它只是换了个方式,在血脉里岁岁荣枯。
儿子双手触摸着树干:“这枣树,其实就是我姥姥种下的时光机。”
细碎的米黄花穗中,几十年的光阴往事忽然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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