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清晨,小区路口的早餐摊。炸油条的大锅跟前,站着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汉。只见他戴着套袖,肩搭毛巾,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的油条,翻腾,再翻腾,发出“嗞啦嗞啦”的声响。旁边的长条木桌上,不少人正在吃早饭,有的人一边吃一边吐着舌头,直说太热了,还有的人没吃完就起身赶车去了。一位小伙子忙着给客人盛豆腐脑、端豆浆,俨然这是父子俩。
刚过七点,摊位前排起了长队,老汉头也不抬,就像被钉在原点上,不停地翻腾锅里的油条,汗水在脸上乱爬,他顾不上擦,不疾不徐地炸油条,大锅扑出来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他似乎早已适应。这个时候,一位中年男人手里攥着拴狗的链子,过来拍下他的肩膀,说,“老伙计,来两个鸡蛋包,炸得嫩一点!”一只小泰迪旁若无人地撒着欢儿。老汉应了一声“好来”,脸上绽出疲惫的笑容,连细细密密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他用毛巾迅速擦了一下脸,又冲顾客笑了笑。阳光直射过来,打在油锅里、长桌上、老汉的脸上、顾客的身上,离开时我回头瞥见,老汉的后背布满大朵大朵的云彩,那是汗水留下的韵脚吧。
午后,天空放晴,小区的快递柜前。上午的一场大雨让进门处有了积水,快递员阿宏开着车子蹚水而来,激起一串串水花。刚放完快件,他发现车子坏了。“今天惨了,上午下雨积压了好多件,这可咋整?”他身着短T恤、黑短裤,小眼睛,趿着拖鞋,操着一口东北方言。一个同行路过,打趣地说,“凉拌啊!”不一会儿,同事开车过来救援,把他连人带车拉了回去。下午,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我出门时再次迎面碰见他,只见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分不出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远远地打招呼,问道:“你们是不是都笑我今天变成落汤鸡了?”我赶忙解释,没有。晚上回来,看他的微信,我不禁心头一震,“为了有个家,为了有套房,干出脑震荡也要干,送送送!”他还写道:“努力不是为了做给谁看,努力是为了你可以不接受命运的框定,能靠自己来场漂亮的反击。”或许,这些信手拈来的励志语录,很多人早已烦腻,但是,对一个刚上路的90后快递员来说,决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候,默默地给自己一个希望。
傍晚,在小区附近超市门口。一个包工头,年过五旬,凸着大肚子,正在给三个工人发工资。只见三个工人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的,他们手里各自捏着30元纸币。包工头给他们一人递上200元,厉声厉色说道,“这次日结发现金,下次直接转微信。换个零钱太费劲了,还得先买人家东西!”三个人不约而同点点头,然后转身径直走向不远处的包子铺。进入七月,小区进行垃圾清理和环境改造,每天都有好多农民工进进出出,他们不挑不拣,搬石头、清垃圾、除死角,灰尘漫天眯得睁不开眼,衣服湿透又被重新晒干。有几个工人边干活边唱起了歌,起初我以为是哪里放的音乐,原来是他们随着口袋里手机放的音乐在唱。烈日没有国界,但人与人彼此相敬相惜啊。望着他们结实的身影,我由衷地生出敬意。
有多少汗水横飞,就有多少生活体味。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冬有暖气夏有空调,被某种屏障所隔绝,丧失了感知生活的契机和勇气。其实很多人往往忽略了,一味地享受,没有品尝过苦累,也是一种遗憾。就像《红楼梦》第八十回,卖假膏药的王一帖。“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妒药的方子没有?”王一帖道出“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帖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不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完,宝玉和茗烟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此前,宝玉经历一连串的倒霉事,司琪被赶走、晴雯病死、迎春出嫁、宝钗生病,一个荒谬的笑话,让他豁然开朗,打开的却是芸芸众生的心门——大胆设想一下,家族破败、流落街头的曹雪芹,很可能就是“王一帖”,从锦衣玉食到身无分文,靠他人施粥度日,他扎过风筝、卖过膏药、代写过状子,与癞头和尚、跛脚道士、江湖郎中等混迹在夜市街巷。一个人在富贵安逸的时候很难会想到他人的受苦,当他吃过最痛的苦,受过最冷的白眼,淌过最臭的汗,在大汗淋漓的日子里,他一定会回想起大观园里赏月听笛、吃蟹吟诗的惬意时光吧。然而,只有经历过才能彻悟,人生实苦,生活实难,饱尝过万千滋味后,仍然昂起头颅,面带微笑,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我常常觉得,《红楼梦》不过是借一个青春王国,歌颂了那些敢于坚持的生命的美好品质。所以,任何续写都无法成为小说的结局,结局就在这如水似火、如锦似霞又让人浃沦肌髓的荒谬现实中。
短的是夏天,长的是淬炼。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走自己的路,生活依然如此,生活本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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