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里灯火暖
2019年11月2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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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愁不是一团雾,有时候乡愁就是一棵老家的树在轻轻摇动,一种故乡食物发出的殷殷召唤。
  深夜里老宋醒来,他咂巴着舌头,是在梦里吃到故乡城市的牛肉面了。在梦里,老宋坐在老家城市一个老巷子里的面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他面前,简直是风卷残云一般,老宋就把一碗面在梦里呼啦啦吃完了,他正要喊,再来一碗肥肠面……梦就醒来了。
  人到中年的老宋,二十多年前从故乡来到北方的都市里安家。老宋在事业上干得顺风顺水,他把家也安顿在那里了。这些年来,让他魂牵梦绕的,是故乡城市的一碗面。
  一个人的胃对食物是有记忆的,它是人体里最诚实的器官。老宋的胃,没有因为岁月的漫漫风尘而变得健忘,一旦被某种食物唤醒,它就会在肚子里奔涌激荡、翻江倒海。老宋爱吃面,有时一日三餐就是一碗面,他依然胃口大开,食欲旺盛。据说爱吃面食这种高热量食物的人,大多是热情豪迈的性情中人,我觉得这一点感性的判断用在老宋身上是合适的。
  有一年腊月,老宋回故乡过年。我到机场去接他,一路上他催促开车的朋友:开快点,开快点。到了城里,老宋就来到一家面馆前,用地道的乡音连声喊,老板儿、老板儿,整三两豌杂面,多放点蒜泥、芝麻哟。一碗香气袅袅的豌杂面端来,老宋埋头吃面,一碗面被他一扫而光。老宋抬头,忽见对面楼房似在波光中晃动。原来,老宋流泪了。
  老宋的爹妈,原来就在老城里的街上开面馆,就靠这面馆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老宋的父亲平时不爱说话,常叮嘱儿子的一句话就是:吃饱点,穿多点,走路慢点,不要跑。开面馆后,父亲往往是凌晨4点多就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父亲头天晚上用蜂窝煤炉子熬的骨头汤,经过一夜咕嘟咕嘟的慢炖,已变得香浓奶白。买来的新鲜筒子骨,先要在沸水里除去血迹,然后才下锅用文火慢煨。食客们吃一碗麻辣鲜香的小面后,喝上一碗这样的骨头汤,一种暖意会涌向人体的四脉八方。
  老宋的父亲性子平和,不急不躁,我那时候叫他“宋大叔”。我叫他时,他头微微一抬,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嗯”,算是应答。馆子里当臊子的杂酱,大多时候,宋大叔不是把肉放进绞肉机里绞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地剁细。宋大叔家那块结实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树木材做成的,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沉香气。宋大叔说,这样剁出来的肉末,原始的肉味才不会跑掉,不带机器里的“铁味儿”,然后再添加各类佐料翻炒出来的杂酱,浓香扑鼻。老宋家面馆里辣椒的制作,首选的是那种长一两寸、气味微呛、香而微辣、色泽鲜红的干辣椒,宋大叔在铁锅里翻炒烘干,冷却后放入石凹,再用木槌捣制,加油熬炼。辣椒的魂魄,在一碗故乡面里得到了最畅快淋漓的释放。 
  老宋还记得,小时候清晨在面馆里吃面,一些乡下人咿咿呀呀地挑着蔬菜担子,菜叶上还颤动着露水。乡下人佝偻着腰走到店门前问“老板儿要点菜吗”,父亲就会点点头说,你随便抓几把过来称称。老宋家的一碗面条上,浮着几片青翠菜叶,浑然天成地接上了地气。宋大叔对儿子说,我们要对农村人好一点,我们祖上也是在乡下种粮的。
  早晨上学,宋大叔就给儿子煮一碗店里的面,每天轮流来一碗酸菜肉丝面、杂酱面、牛肉面、肥肠面、鸡汤面……有一天早晨,老宋上学前正在店里吃面,父亲坐到他面前,说了一句话:“儿啊,我现在不收你的面钱,你今后要还给我和你妈。”这话让老宋心里微微一惊,后来他才明白,这是父亲敦促他好好念书,长大后要有出息,起码能够“偿还”得起从小到大吃的面钱吧。
  老宋家的面馆,来的都是老顾客。那些年,小城里的公共汽车从老宋家门前经过,停车站点还不太规范,乘客就在车上喊,师傅啊,在ⅹⅹ面馆下车。老宋家的面馆,差不多成为这个小城里一个小小的地标,那是一个香气四溢的市井味浓浓的“地标”。
  老宋17岁那年高中毕业,他不想去工厂上班,他在日记本上写,自己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所以,当宋大叔想把面馆的家业传给儿子时,遭到了老宋的坚定拒绝。而今,老宋已是两鬓泛白的人了,他的父母早已离开人世,子欲养而亲不在的那种深深遗憾和痛楚,在一碗故乡的面里发酵了、蒸腾了。
  或许,一碗最家常的面里,也翻滚着气象万千的人生,流淌着平凡人家的命运长河。见“面”如归乡,在故乡城市的波光里,吃上一碗面,灯火可亲,灯火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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