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灿让我想起星期天朗诵会
2020年01月2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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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听到表演艺术家曹灿1月8日逝世的消息,心里不觉暗暗一惊。时间过得真快啊,曹灿都已经87岁了,如今的年轻人知道的小鲜肉、流量明星比较多,知道他的大概不多了。但在我年轻的时候,曹灿却是那个时代的明星。流年暗换之中,价值系统和风向标一起不断在变更,很多曾经的风云人物被遗忘在流逝的风中。
  曹灿的逝世,让我想起遥远的星期天朗诵会。如今,又有多少人还记得星期天朗诵会呢?
  我读高一那一年,北京流行星期天朗诵会。朗诵者,都是当时活跃在话剧舞台上的名演员,偶尔也有电影演员加盟。朗诵的作品,主要是国内的诗歌,兼有一些外国诗歌。朗诵地点,一般在人艺、儿艺的剧场和中山公园的音乐堂。票价很便宜,听的人很多,以年轻人为主。热烈的场面,应该和现在的歌星演唱会差不多。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流行艺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星族。我是那个时代星期天朗诵会的追星族。
  痴迷朗诵,最初源于我们大院里一个姓许的大哥哥。许家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他家总会出现我们大院里的人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大约是我读初一的时候,许家哥哥的姐姐结婚。他的姐夫是印尼的华侨,两人到印尼度蜜月回来,带回来一台录音机。是一台台式录音机,个头儿不小,扁扁的,有一个小箱子大。录音的时候,录音机玻璃罩里两边的棕红色磁带来回地转,细微的沙沙响声,格外迷人。
  那时候,许家大哥哥正读高中,他特别喜欢朗诵,放学之后,就趴在录音机前录他的朗诵。我是第一次见到录音机,很好奇,几乎每天他趴在录音机前录音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就趴在他家窗户前听他朗诵。他看见我们,招呼我们进他家,让我们听他朗诵,我们便成了他忠实的听众。他朗诵的是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中“攻打奶头山”的一段,他天天朗诵这一段,我都听熟了,几乎能背诵下来。让他朗诵点别的,他不听,还是朗诵这一段,录音这一段,让我们听这一段。
  有时候,他朗诵得来情绪了,也让我们试试,对着录音机录下音来,再放出来听。我是第一次录音,感到非常奇怪,经过录音机录制,再放出来的声音,和原来的声音不大一样,仿佛经过了化学反应,变得格外迷人,比自己原来的声音好听,好像不是自己刚才朗诵的声音。
  那时候,我家没有收音机。我家隔壁的张家有一台新买的红灯牌收音机,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家都爱听电台里播放的广播剧,我和弟弟便把耳朵贴在墙上,应该叫做“蹭听”。幸亏是秫秸秆墙,很薄,不隔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穿越墙壁,听得很清楚。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天晚上听广播剧《喜鹊贼》,这是根据赫尔岑的小说改编的,由人艺的演员舒绣文、董行佶等演出。听得正入迷,收音机突然关上了。看看表,确实夜深了,人家该睡觉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在床上折腾,心里最盼望的是,将来长大,有了工作,有了工资,别的不买,先买一台收音机。
  张家的收音机,也是我朗诵的启蒙老师之一。从它播放的那些广播剧里,我知道了好多话剧演员。在听星期天朗诵会的时候,登台朗诵的那些演员,舒绣文、董行佶、苏民、郑榕、蓝天野、朱琳、英若诚……好多都是来自人艺;还有中央实验话剧院的郑振瑶、北影的李唐、中央广播艺术团的殷之光……这些经常出现在星期天朗诵会上的演员,我个个耳熟能详。他们朗诵的张万舒的《黄山松》、闻捷的《我思念北京》、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严阵的《老张的手》、臧克家的《有的人》、韩北屏的《谢赠刀》、魏钢焰的《国际歌里的一个音符》、马雅科夫斯基的《败类》、约多的《诗七首》,还有记不起作者名字的《猴王吃西瓜》《标点符号》……即使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记得那些滚烫的诗句,记得那些演员朗诵时的情景。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追星族。
  曹灿,是朗诵会上的一名佼佼者。当时,他是中央实验话剧院的演员。倒退五十多年之前,也就三十挂零的年龄吧,正是年富力强、朝气勃发。他个头不高,台风很稳,声音的辨识度很高。他的声音,不像董行佶那样浑厚,不像郑榕那样苍劲,也不像殷之光那样高亢尖锐。他的声音不属于厚重的那种,但他能够扬长避短,尽量不旱地拔葱到高音区盘桓,而是愿意让口语化进入朗诵的情境之中,少有一般朗诵中常常出现的拿腔拿调或故作抒情状,而是在平易中抒发情感,并让朗诵的文本充满节奏和韵味。所以,他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记得《标点符号》《握手》都是他朗诵的经典作品。
  星期天朗诵会,和今天电视里董卿主持的“朗读者”节目不同。它没有主持人的主观介入和煽情表达,以及将朗读的文本主角让位于朗读者位置的倒置。在星期天朗诵会上,诗歌是绝对的主角,而不是朗读者的附庸或衬托。而且,星期天朗诵会直接面对观众,而不是隔着屏幕。它就像话剧和电视剧的区别一样,就像大海里游泳和泳池里游泳的区别一样,朗读者和观众直接交流互动,诗歌从书本和杂志上走下来,热乎乎,湿漉漉,和观众直接握手言欢,让你感到原来诗歌不仅可以看,还是可以读的,是可以和普通人相互呼应的。
  在星期天朗诵会上,我偶尔会碰见许家大哥。但是,他总是装作没看见我,大概嫌我小、太幼稚吧,也大概是因为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分配到一所小学当老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吧,又或许是那时他正和学校一位女体育老师谈恋爱,两人一起出现在剧场里,不大愿意让我看见。但是,他对于我的帮助,特别是他的朗诵、他的录音机,还是很让我感念的。可以说,没有他的朗诵,没有他的录音机,我不会痴迷星期天朗诵会。
  星期天朗诵会,让我认识诗歌、迷恋诗歌,见识了诗歌和生活及大众的关系,也偷偷学着写诗,从而更加喜欢文学。在文学这条芬芳的小路上,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迷恋过诗歌盛开在小路两边和深处那些星星点点的花朵呢?更何况,星期天朗诵会盛行的时候,正是我读高一和高二的两年,求知欲的渴望,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憧憬,如同一株小树,不管是天上的雨水,还是地上的露珠,都要如饥似渴地吸吮。
  星期天朗诵会远去了。
  曹灿也远去了。
  一个时代远去了。
  一个新时代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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