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父亲
2020年08月1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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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常会梦到父亲,梦中也特意去寻找父亲。父亲仍然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在月光下拉着二胡,左肩微高,整个上半身向右倾斜,双眼微闭,脑袋随着琴弦的走势摆动着。动情之时,喜形于色,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杨晓曦

  已经晚上10点半,我一个人从商业局大门出来,向街中心的十字路口走去,只喊一声:“爸——爸——”
  “哎——”从百货公司家属院或者商业局家属院里传来父亲的应答。
  这是12岁的我和父亲的暗号。
  三十多年前的月亮大而明亮,照在屋顶上,地上便映出房屋麻黑的影子。照在地上,泛起白光一片。人在睡觉,街道在睡觉,家属院老式砖瓦房在睡觉,一切都归于沉静的状态。老式瓦房的砖缝很宽,土鳖就着月光从缝里爬出来活动,被手电筒一照,就凝固在光影里,父亲用长筷子夹起来放进瓶子后,再往砖缝里扒拉几下,有时候会扒拉出来几个瓜子状带着硬壳的土鳖籽,也装进瓶里。此时,父亲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弯腰盯着墙面嘿嘿笑着,变成了一弯月牙。
  “书读完了?”父亲问。
  “嗯,连明天的功课都预习完了。代数有一道例题看不懂。”我手拿小树枝跟在父亲的身后,朝墙缝里扒拉几下,也弯腰瞅着,变成父亲的尾巴。
  “明儿上课好好听老师讲讲。”
  “好。”
  “回家,睡觉。”
  把捉来的土鳖籽、土鳖倒进靠墙砖砌的锯末池里。我的房间不大,靠西窗一张三斗的桌子,桌子南边靠墙是土鳖池,北边贴墙是我的床。在土鳖窸窸窣窣吃食的节奏里,我很快进入梦乡。梦中,桌子三个抽屉靠床的那个,装了满满的核桃,据说,吃了补脑、记性好……
  核桃,是用卖土鳖皮、土鳖籽的钱买的。这是父亲最早的创业意识。
  父亲兄妹五个,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是最末。他10岁那年,奶奶去世,上了两年小学的他辍学回家。
  弟兄三个天生学习能力强,大伯学会了修配眼镜,落户外地,后来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致富的商人。17岁的二伯带着一本字典参军提干,做了文职干部,带家属转业,也去了他乡落户。最小的父亲学会了拉二胡和做饭,开始在农村集体食堂做饭,后来在铁路文工团干了一段时间,回到了老家,靠着一本字典从书本上学习厨艺,技艺日渐精湛,被商业局聘请做厨师。他努力工作,希望有一天农转非,迈出农门,走进新天地。
  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厨师,还会拉着二胡唱戏。暑假,我们坐在伙房前的空地上纳凉,父亲常会拉起二胡,左肩微高,整个上半身向右倾斜,双眼微闭,脑袋随着琴弦的走势摆动着。闻声而至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二胡曲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饱满……不管有没有掌声,他都很陶醉,喜形于色,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父亲常常遗憾自己不能上学,喜极了爱读书的我。做饭时,洗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把白萝卜里最甜的一段切下来,用盘子端进我的房间,便是天然的水果拼盘。每次考试、比赛,把喜报拿回来的时候,父亲都会笑眯眯地把它们贴在食堂的墙上。来来往往打饭的人看到都会夸奖几句:“咦?师傅的丫头全能比赛又得了个第二名?”父亲一边打菜,一边把菜勺在菜盆上当当当磕上几下,提高声音说:“那是!我家妞争气着哩,你看看旁边,绘画比赛、朗诵比赛、黑板画,嘿嘿……”父亲眼睛小,笑得眯成了细细的月牙儿……
  有一天,卫生局搭伙吃饭的王叔说:“你家丫头学习好是好,就是体质差点儿,瘦得像根豆芽儿,早晚会影响记忆。”
  父亲急红了眼:“那咋办?”
  “吃核桃,补脑。”
  核桃于我是最奢侈的零食。父亲微薄的工资还要寄回农村养家,追随父亲在城市读书的我别无奢念,偏偏父亲就是相信核桃补脑。钱从哪里来?卫生局的王叔告诉他,土鳖籽、土鳖皮是中药……从此,灯下读书,室外劳作,我和父亲在每一个洒满月光的深夜,保持着一种默契。
  麦收的时候,父亲会回到农村的家里帮助收麦。但是,他的目的好像不完全是为了收麦子。
  月夜凉爽,他会带着我去地里铲麦茬。镰刀割过的麦茬带着一部分麦根铲下来,晒干了,烧火做饭比麦秸耐烧。每年,我家的院墙边上都会在这个季节堆起一座“麦茬山”。
  一轮明月下,父亲给寻常的铲子安一个长把,弯腰站立着,两手拿着铲子一伸一缩往前推送着,麦茬就带着一部分根整整齐齐倒下了,我跟在后面,把麦茬根部的土在地上摔打掉,拢成堆。
  “呲呲呲,呲呲呲”,铲麦茬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节奏快且干脆。父亲回头看我一下,往手心里呸的一声吐口唾沫,又抓起长把铲子,边铲麦茬边说:“以前相媳妇的时候,就到池塘边听姑娘洗衣服的棒槌声,嘭嘭嘭,一声比一声紧,那就是一个麻利闺女,尽管娶……”
  我听了,大笑。因为犯困,我正有一搭没一搭磨磨叽叽地打麦茬根上的土……
  “看到了吧,只要肯干,咱家一年烧锅用的柴就有了。”父亲边铲麦茬边说:“穷没根富没苗,不干是不中。要不咋说好男不争家产、好女不争嫁妆?你好好读书,不愁没钱花。”
  月光下,一眼望去,麦茬泛着白光向天边铺展,没进远树的阴影里,一阵夜风吹过,能感觉到大地的呼吸。麦茬的香气,泥土的香气,裹在一起扑进鼻子。我站起身,看着一堆一堆码放整齐的麦茬被铺上了月光,像一朵一朵蘑菇云。父亲穿着白色的老头衫、大裤衩,弯腰铲麦茬,像一弯月牙。而我追随着月光,踩着一堆堆“蘑菇云”,往前移动……
  父亲被诊断出食道癌的时候,我的心如沉冰海,被恐惧惊得一片迷乱。
  听说向日葵芯煮水能治癌症,我求内蒙古的朋友快递过来,大姐天天熬了给他喝;听说下堤余村有祖传的中药可以让癌症患者免受后期的疼痛,我辗转去乡下买来给父亲;听说蛋白粉能补充营养,不分贵贱买回来……
  “效果怎么样?”
  “中。”父亲轻声细语。后三个月他已经不能大声说话。
  巴旦木、核桃、花生、瓜子、开心果……哄着父亲出去散步的时候,我见什么买什么,但凡他能吃一口,哪怕一颗瓜子我都兴奋不已,说不定哪一口饭就让营养机缘巧合补充上了呢?就能多一点希望在生死边缘上多徘徊一阵子,给大家一线希望去挽救他。
  那天,我把饭店带回的扣肉带到医院,他尝了一下,开玩笑说:“没我做的好吃。”接着就哑声笑,眼睛眯成了月牙。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笑着的,时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包括他病重的最后几个月。他的笑,一度让我认为父亲的病有了好转的迹象。
  前几天,突然听大姐说父亲在最后几个月一直被病痛折磨,鸡蛋羹都难以下咽,有一次还因为无法忍受疼痛抬手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可是,他去世前几天明明还吃了我喂下去的九个饺子……
  他对大姐说:她买的那些中药粉真不好下咽,也不止痛,蛋白粉太甜吃了腻味……她从小到大跟着我,惯坏了,脾气躁,麦秸一样火一点就着,你要多担待她……
  一切,父亲只是想给我一个没有遗憾的未来。
  我经常会梦到父亲,梦中也特意去寻找父亲。父亲仍然穿着老头衫、大裤衩,在月光下拉着二胡,左肩微高,整个上半身向右倾斜,双眼微闭,脑袋随着琴弦的走势摆动着。动情之时,喜形于色,眼睛眯成了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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