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2020年06月02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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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儿时住的大院后院的一排北屋后,有一条夹道。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有这样夹道的并不多见,都是有讲究的。这是因为四合院一般都是坐南朝北,这条夹道可以阻挡冬天北风的袭来。我们院这条窄长的夹道里,种着两棵桑树,这就不仅没什么讲究,而且有些二八月乱穿衣了,因为一般认为桑树和松树都是坟地里的树,在四合院里种这样的树不吉利。不知道我们大院最初的主人为什么选择了桑树。
  我小时候,这两棵桑树长得已经很粗壮了,高出后墙一截子。如果从外面看,枝叶葱茏,完全看不见大院里面的样子。每年到谷雨前后,桑树结果,这两棵桑树,一棵结白桑葚,一棵结紫桑葚,猜想是当年房主特意的选择。每年这时候,大院里的孩子常爬到桑树上采桑葚吃。其实,这玩意儿说甜不甜,说酸不酸,不怎么好吃,而且,桑葚很软,皮又薄,特别是紫桑葚的汁紫乎乎的,常常会弄得一手一脸全是,甚至会沾染在衣裳上,回家必定挨骂。
  但是,我还是爱去后院夹道去采桑葚。吃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采桑葚过程的乐趣很大,很有吸引力。到夹道去,必须翻过后院北房,但总不能蹬着人家的窗户直接上房吧?必得从房屋旁边的山墙上去,山墙紧连着大院的厕所,厕所比北房矮,为我们提供了上房的方便。我们一帮小孩子便从厕所的木门上爬过去,先爬上厕所的房顶,再顺着山墙爬上北房的房顶,然后翻进夹道。这需要点儿功夫,虽然不必有燕子李三那样飞檐走壁的能耐,爬门的时候,得用点儿巧劲,才能一下子蹿上去。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厕所的门并不矮呢。从高高的房顶跳到桑树上,更得需要点儿功夫,而且需要点儿胆量。因为要够着桑树靠近房顶的枝桠,紧紧抱着它,借着它回弹的悠劲儿,像荡秋千似的,一下子悠到树上,有点惊险刺激的劲头儿。
  那时候,北房的主人姓蒋,一位和蔼的老爷子。任凭我们这些孩子到他屋后夹道的两棵桑树上折腾,从不呵斥我们。采桑葚的日子里,会弄得我们身上脸上手上都是紫色,也会弄得院子里一地斑斑点点,紫乎乎的,家长骂我们说像是拉了一地鸡屎似的。
  采桑葚的时候,常会碰见月玲。她和我一般大,小学同年级,但个子长得比我高,胆子比男孩子大,是大院有名的疯丫头。她经常在桑树上一边吃桑葚一边嘲笑我,不断地朝我挑衅:敢不敢往树尖上爬?说着,她像只小狸猫似的,噌噌地爬上去,摇晃着树尖的枝子,接着朝我挑衅。从树上下来的时候,我会往她的身上冷不防地抹一把紫桑葚,弄紫她的衣服,然后呼呼地跑走。
  少年不知愁滋味,吃凉不管酸。在上房、爬树、采桑葚的过程中,多有几分欢乐。童年短暂一瞬,像一阵风远去,小学、中学,一晃而过。我们的父母先后去世,大院的孩子渐渐变老,也都陆续搬出大院,风流云散。2004年,我写《蓝调城南》时,重访老院,老院正面临拆迁,一片狼藉,破旧不堪。空荡荡的大院里,所剩无几的老街坊中,月玲一家竟然还在。结婚之后,她一直住在她父母的老屋。我走进那两间熟悉的老屋,月玲不在家,她老公在。我没有见过她老公,那是头一次见,他对我显得非常热情亲切,连说早听说过你,月玲常说起你。我问,月玲呢?他告诉我,月玲在工厂早就退休了,一直在一家公司给人家当出纳。亏了她学过财会,家里的进项还能多点儿。他又告诉我,他们老两口一直坚持在大院没走,是在和开发商谈条件,希望能多要一间住房,给儿子住。他们的孙子也到了快结婚的年龄,房子成了老大难问题。
  最后,他对我说:你没听说有句顺口溜吗?现在年轻人结婚,得是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我们没车没房,还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成了他们的累赘吗?
  看他说得分外伤感,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跟着他一起叹气。我要告辞的时候,月玲下班回来了,进门一眼认出我,高声叫着我的名字,上前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不让我走,非要留我吃晚饭。我说,等你们分了新房,搬到新家,咱们再吃饭,一起好好庆祝庆祝!
  月玲不施粉黛,变得苍老了,只是个头还是那么高,如果从背后看,还显得亭亭玉立,年轻时的影子没有完全被岁月涂抹掉。她送我走出老屋时,我让她陪我去后院看看,她问我:看什么?还有什么可看的?我说看看那两棵老桑树,她一摆手:早就被砍掉了,还老桑树呢!但是,我们还是一起走到后院,蒋家的北房还在,人去屋空,门前凋零;厕所早就没了,盖起了小房,连后面的夹道也都变成了拥挤的房子。小时候我们一起上房爬树采桑葚的情景,恍然如梦。
  大前年的夏天,旧地重游,我又回了一趟老院。月玲家还没有搬家,还在等待拆迁。但她家的房门紧锁,我问了另一户没走的老街坊,月玲两口子到哪儿去了?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街坊只说月玲的老公搬走和儿子一起住了。我问,月玲呢?街坊反问我:你不知道吗?月玲都走了好几年了!我十分惊讶,忙问:什么病呀?我上次来看她身体还好好的呢!
  今年谷雨前两天,家人买了一盒新上市的紫桑葚。我已经好几十年没吃过桑葚了,现在吃起来,忽然觉得很好吃,还有些甜滋滋的味道,和童年吃的味道竟然完全不同。第二天,我用没有吃完的几颗桑葚作画,先在纸上涂抹上一层清水,然后用桑葚做笔,紫紫的颜色,涂抹在纸上,在水的作用下变得深浅不一,渐渐变成了紫色的藤萝架。那一刻,我想起了老院的那两棵老桑树,想起了月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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