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琳
上小学之前,我跟奶奶住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巷里。这一带在泉脉上,早年间是可以挖出泉水来的,石头缝和墙角长年长着青苔。一场雨过后,地面滑溜溜的锃亮,反着幽光。小巷里住着十几户人家,经历了战争动乱,世代相伴,处得亲人一般。
穿过一条狭长的过道,就是我和奶奶的家。后来过道里竟也住进了一户人家,男人上班,女人持家。女人很勤快,楞把本来堆满杂物的过道收拾出一个像样的厨房来,还废物利用地搭上了棚子,屋里屋外干净利落。他家的饭格外香。那个年代每家饭桌上照例是要有个咸菜碟的。不就是个咸菜吗,可是经了女人的手,油亮油亮的立刻变成了人间美味。我在外面疯玩回来,是要擦着她做饭的后背回家的,如果正巧她在做好吃的,就会一回头把我揪到灶台旁,塞上半块热馒头,没端上桌的菜拨出点来先尝尝。奶奶知道了说这样不好,于是我就悄悄溜过去,可那一阵阵的饭菜香啊,早把脖子勾得老长了。
我家小院方方正正,东西南北四间屋,我和奶奶住在北屋。从北屋到大门口有一条碎石砌成的小径,其余地方种满了郁郁葱葱的花木,有石榴、无花果、香椿、米兰、茉莉,墙上垂下来一簇簇粉的白的蔷薇花,微风荡漾,花香袭人。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立在西屋前,像一把大伞荫蔽着我们。初夏时节树上开满淡紫色小喇叭花,花心甜丝丝的。树上有一个大大的鸟窝,我常常看到鸟妈妈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地衔着虫子喂小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树枝上又结实地建了个马蜂窝。各有各的航线,两家倒也相安无事。
夏天奶奶经常在树下铺上凉席讲故事,听得多了故事里的神仙鬼怪,常常在我的小脑袋里互串着打架。三年自然灾害时,爷爷从乡下回来,推着一小车地瓜、地瓜秧子,挨家挨户从东头分到西头,到家的时候只剩一小堆,再看看自家还有几个孩子饿着呢!爷爷去世的那年正好赶上春节,小巷里没有一家人放鞭炮,人们默默用自己的方式去感恩一个人。
从此以后奶奶用柔弱的身躯撑起了整个家。为了养活几个孩子,她到处找活干,甚至带着大点的孩子去一车一车地拉过石子。要强的奶奶把几个孩子都培养成人,她也老了,备受病痛折磨,但从来就没听她说过一句丧气话。我上高中时,她病重晚上起夜,挣扎着不愿意打扰别人,我听到声音悄悄跟在她后面照应着。早上她神秘地告诉我说:“我的病快好了。”我一惊,问为什么。她说“昨天晚上一回头看到一个小仙女,不是来救我的吧?”我心里一阵酸楚,最终不忍说破,那可是她生的希望啊!
小巷正中有个门口放着两个大石狮子的院落,厚重破败的大门、模糊不清的石雕墙,隐约可以想象出这家当年的气派,可惜这家只剩下一个寡妇(我叫她段奶奶),带着两个女儿和一个傻儿子生活。为了贴补家用,段奶奶平时糊火柴盒,一天到晚不停忙活,才二分钱一个,可是我看着她总是乐呵呵。纸套在石蜡模具上刷上糨糊四周向内一折,拍一下就成了,成品堆得一排一排的,两个女儿下班之后一起干,他家总是笑声朗朗的。傻子有一天丢了,整个小巷的人都在帮着找,他妈跟两个姐姐天天以泪洗面。不知过了几天,奶奶让我去小巷西头买肉。我爬上台阶,手趴着窗口照旧喊着:“爷爷,我要七分瘦三分肥!”“好喽!”一个佝偻着腰戴着油布围裙的老头缓缓地应着,虽应着手下还是挨着什么样就给割啥样的,一点也不含糊。其实买的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喊一声,从来不关心肥瘦比例,看也不看高兴地接过肉来一蹦一跳地回家。咦?快到家的时候我赫然看到傻子站在那里。连忙跑去告诉奶奶,奶奶正在切着韭菜,像是早知道了。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出锅了,奶奶打发我先给段奶奶送去。走到石狮子跟前,傻子直了眼盯着盘子里的包子,一溜烟跟着跑进屋。段奶奶照例不让我空手而归,盛了一大盘毛豆给我。这样送了几家,换回了各家的好吃的,我和奶奶在梧桐树下搭起小桌,美美地吃起来。
我有一辆引以为傲的儿童脚踏车,整个小巷的小孩子都来找我骑,可是我有个坏习惯,骑完随手一扔就走。有一天,真的找不到了!我耷拉着脑袋回家,不敢进屋。奶奶让我进去,咦?车就摆在屋里呢!“是邻院的三叔看到路过的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你的车,一把抢下来的!”我长舒一口气。四十多年后的一天,我带着儿子从超市出来,迎面过来一个人喊我,猛一抬头原来是三叔。他是真的老了,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却说还能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也许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整条小巷都喜欢、都愿意保护的小女孩。其实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年轻时的模样,布衣胶鞋憨笑着!
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打量着每家的悲欢离合,波澜不惊的岁月,掩盖着人间的悲喜。无论遇到多大的事,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日出日落,春燕啄泥,小巷的缕缕炊烟照样升起。上小学了,我离开了小巷。落日余晖,风中的缕缕花香,仿佛又把我带回梧桐树下,任凭阳光洒满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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