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右)和同事小心翼翼地对象牙铲形器进行清理。

▲跋山遗址出土的象牙铲形器。
□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李罡
请原谅我的一惊一乍。是的,我挖到了十万年前的“象牙铲”,准确地说叫“象牙铲形器”。作为一个局外人,你可能很难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激动。那我告诉你,当年著名考古学家裴文中先生挖到北京人头盖骨的时候,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的发现当然比不了北京人的头盖骨,可是对于我们做旧石器时代考古的人来说,一生中能有这样的收获,也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几个月我每次半夜醒来的时候都会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当初并没抱太大希望
事情要从2020年8月20日说起。当时正在外搞调查的我接到我院孙波院长的电话。说有群众在沂水跋山水库发现了动物化石,是被水冲出来的,让我过去看看有没有可能有旧石器时代的东西。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自2010年在山东开展旧石器时代考古工作起,我经常会收到这样的信息。如某某区域发现了化石,或者洞穴,大多都是兴致勃勃地赶去,一无所获地怏怏而归。去得多了,心境也逐渐疏懒起来。近年来调查的洞穴很多,也大多一无所获,仅仅是在调查名单上删去一个个陌生而又生动的名字,圆圆洞、肥猪洞、疯狗洞……旷野遗址的调查就更难发现了。
尽管不抱多大希望,但是该去看还是要去。8月23日,我驱车来到跋山水库。当时现场人员较多,我仔细翻看几件采集到的石英,心里不由得腾升起一阵阵喜悦。其中有几件属人工制品无疑。我又绕着地点转了两圈,觉得地层也没有问题,看看周围略成规模的台地,脚下所踩踏的小平台很可能是古沂河的阶地。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里将是一处旧石器时代遗址无疑了。
我将情况上报后,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沂水县文化和旅游局组成联合考古队,对跋山遗址开展了初步清理,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对已经出露的动物化石进行记录拍照提取和简单的室内加固处理。在遗址东北角开挖一条探沟,提取4个年代样品。由于发掘区域在溢洪道旁,发掘工作势必改变河道走向,需要对发掘区域进行水利环评,因此未做任何的实质性发掘工作。2020年11月10日,我们的野外工作结束,同时也将揭秘的时间推延至2021年的上半年。
一出手就是“六万年”
2021年4月中旬,跋山遗址的发掘工作被提上日程。汛期的迫近意味着遗址将面临着再次被冲刷的危险,并且不可避免地被进一步破坏甚至消失殆尽。经国家文物局审批后,我们紧急开展对遗址的抢救性发掘工作。
通过无人机航拍和实地测量计算,遗址暴露出来的面积大约在200平方米。根据遗址存留区域剩余两个相对独立单元的情况,我们把遗址分为两个发掘区进行布方发掘。北部的发掘区实为一个小残丘,顶部受调洪水流冲蚀和自然重力双重作用坍塌严重,大体呈浑圆状,发掘面积很小。同时,这个区域最初是不确定是否有文化堆积的。2020年末试掘探沟时,发现过一件石英制品,但不确定是否出自地层。因此把这个区域划为今年发掘区之一,就是为了搞清楚它的性质,究竟仅仅是生土还是也有人类活动的痕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发掘刚开始便收获了惊喜。在发掘开始大约一周后,负责该区域探方发掘的年轻技师刘春宇喊我去看一下他刚刚清理出的石英制品。我放下手中的工作,顺着土方台阶登上他的探方,看到了规整的探方内出露的一件边缘锋利且远端呈尖角状的石英片。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件几乎未经磨蚀的石片。测量完基本出土信息后我拿起它仔细观察,确认了其人工性质。这意味着这是生活在这里的最后一批古人类所遗留下来的、蕴藏着数万年前生存密码的一件标本!我将这一层位划为第①文化层。后来的测年数据指示这一层位的绝对年代为距今6.1万年!
与时间赛跑
北部发掘区的发现令我欣喜不已,与此同时,南部发掘区也有了发现。南区顶部层位去年发现的时候同样不确定是否包含文化遗物。我们发现的化石和石英制品是在这一层位之下半米左右的位置。而该层位的土质与化石层明显不同,也就是说,这又是一个新确认的文化层,即后来划定的第⑤文化层。11月份初步测年数据出来后显示其年代为距今约6.8万年。
那时我还无法确定这个堆积超过8米的残存剖面究竟包含几个文化层。发掘工作进行了半月有余,我始终处在一种紧张的野外发掘状态里无法抽身,来不及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结合遗址自身特点改进清理方式。发掘出土的数量繁多的文化遗物令我应接不暇,每天带着为数不多的队员在工地上对着出土物清理、测量、绘图、拍照,一直在同时间赛跑。因为参照往年的情况,7月初左右就进入汛期。随着雨量增加,水库库容达到限制便会调洪放水。去年的排放量达到每秒800立方米,当时水位已迫近上文化层中部,高强度的水流冲刷导致临河区域的下文化层里的大象门齿被发现。因此,每每想到如果不抢在这之前完成发掘的话,这么重要的遗址将被白白冲毁,实在是让我无法接受的。
因为是抢救性发掘,目标是在两个月内完成200平方米的发掘任务。在保证发掘质量的前提下,我愈发感受到这个遗址的重要性。但抢救性发掘导致发掘方法还是有些粗放的,无法做到系统全面收集遗址的考古学信息。显然抢救性发掘已经不适合我面前的这个遗址,它理应有更充裕的发掘时间和多学科的发掘人员参与其中。好在之后的重大发现最终改变了原来匆忙的发掘计划。
我的手禁不住哆嗦起来
在进行探方发掘的同时,我也急于搞清楚待发掘区域下部地层的堆积情况。因此在南部发掘区临河的小断面处开掘4条1米宽探沟,而这些“投石问路”的前站工作,不但有了惊天发现,也最终促成了跋山遗址下一步发掘计划的彻底调整。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5月12日,当时考古队员在清理探沟2的下文化层(后来划定的第梺嵨幕?,他们大声地喊我。我过去一看,这一文化层中赫然出现了一根象的门齿和一段臼齿。天哪!当时我便注意到门齿较粗一端断面平齐且规整,好像经过打磨和抛光一样,它光滑的铲面和硕大的体量给人以巨大的震撼。这意味着什么?这很可能是当时人类曾经用过的工具!我接过队员手中的工具,接着清理,我能感受到我的手甚至有点哆嗦。
下工之后我向山东省博物馆的孙承凯研究员请教,他根据形态学特征认为两件化石是属于古菱齿象的。我翻阅相关文献,也赞成他的观点。剧透一下,这件器物就是后来吉林大学陈全家教授所命名的“象牙铲形器”,最近的测年数据显示其年代是不晚于距今9.9万年。当然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后话。
随后5月下旬在探沟3的发现更为壮观。我的本意是搞清楚这下面的堆积情况,考古队员在往下开挖探沟时触碰到地层里(还是第梺嵅?象的股骨,而这块股骨硕大而且完整,他便向四周扩大了清理面积。结果清理出一块两三平方米的区域,出露大量的石制品和动物化石。粗略观察,包括赤鹿、原始牛和象等,骨骼硕大且与石器相伴。面对眼前的景象,我禁不住猜想:数万年前这里有一个水草丰美的小湖,它是史前动物和人类经常光顾的饮水之地。而有时一些年老体弱或幼年弱小的哺乳动物不慎陷入泥沼常常无法抽离,它们便成为古人类大快朵颐的丰美食物。他们在此猎杀、肢解动物遗骸,留下数量众多打制过的使用过和没有使用过的石器……
当然,如此浪漫的遐想只能瞬间而过,我接下来必须面对实际而紧迫的问题:下一步的发掘该怎么办?
专家鉴定与进京汇报
截至6月初,跋山遗址的发掘工作已开展一月有余。两个探方清理文化层厚度都在1.5米以上,出土编号及筛选标本5000余件。在这种情况下,接下来怎么办?我有些拿不准,感觉必须向孙波院长汇报。孙院长接到汇报后当机立断:暂停发掘,立即召开专家现场会。我知道,这次专家现场会就是对我们这段发掘的一次成绩判定。
6月7日,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邀请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北京大学、吉林大学、泥河湾考古研究院以及山西博物院等国内旧石器时代考古、第四纪地质、动物考古等领域的知名专家学者,在沂水召开跋山遗址考古发掘现场会。我就如一名学生在等待老师宣布考试成绩一样,听着与会专家的意见。
听着听着,我的心情由紧张变为欣喜。与会专家对5月12日发现的象门齿产生了浓厚兴趣,吉林大学动物考古学家陈全家教授将其命名为“象牙铲形器”。尽管专家们对象牙铲形器是否经过人工磨制修理还存在不同意见,却一致认为这是一件经过人工使用的工具。
说实在的,听到这个结论的时候我有些发蒙。这是真的吗?我有点不太敢相信。自从干考古这些年来,我非常羡慕那些从事新石器、商周、战国秦汉等时段的同事们,他们不时地挖出好东西,闹点大动静。可是对于我这搞旧石器的来说,挖出“宝”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如今,咱就真挖到宝了。哈哈哈,当然,笑是在心里,现场绝对不敢。
接着说当时。与会专家不但对遗址价值予以高度评价,还对下一步遗址的保护和发掘工作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指导建议。鉴于这次发现在山东乃至全国范围内均极为重要,因此需要制定长远的发掘、研究规划。沂水县政府与文化和旅游局也大力支持遗址的保护工作,一个月时间修建成一条长90米、高5米的围堰,将遗址彻底封护起来。今年的雨水比较丰沛,但遗址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和破坏。
9月27日,国家文物局在京召开“考古中国”重大项目重要进展工作会,聚焦旧石器时代重要考古发现和研究进展,通报包括沂水跋山遗址在内的三项重要考古发现成果,我代表项目负责人孙波院长进行了现场发言。专家们一致认为跋山遗址包含多个连续的文化层位,出土丰富的古人类遗物遗迹,对于建立我国东部旧石器时代中期文化序列,论证中国-东亚人类的连续演化,研究当时人类的技术特点、生产生活方式和生存环境背景,具有重大价值与意义。
跋山,还会有什么奇迹?
之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10月26日,送检样本测年结果出炉。我之前曾经剧透过,象牙铲的年代不晚于距今9.9万年。10月28日,跋山遗址入选“山东百年百项重要考古发现”名录。
更令人欣喜的是,跋山遗址发掘计划彻底改变,已从抢救性发掘转变为主动性发掘。出于保护、研究要求的不断提高,并结合遗址自身保存状况及研究需要,我们已围绕特定学术问题制定五年工作计划,上报上级主管部门。也就是说,目前工作刚刚开始,发现的仅是冰山一角。以后的跋山,也许还会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们。至于还会有什么惊人发现,我愿意在今后几年时间里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