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步入中年,我对过生日反而不那么在意了。以前叫嚷着要买大蛋糕,要这样那样的礼物,现在则安于一碗长寿面的喜乐,母亲亲手做的,面条上卧着鼓鼓的荷包蛋,最后淋上几滴香油。坐在窗前,阳光炸出一串串金色的馨香,一根根面条被轻轻举箸挑起,仿佛把流逝的光阴一一翻检,心头漾起些许伤感,一时喉咙里仿佛被硬物堵塞,任由泪水在脸上乱爬。
同学阿璐开了一家烘焙店,主打生日蛋糕,经常在朋友圈刷到她送出蛋糕后的小感想,好像她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专门播撒快乐。但是,也有不愿过生日的人,凯南就是其中之一。他生活在海边的一个小县城,父母务农,兼做点小生意,供他和哥哥读书。大三那年暑假,凯南外出打工赚些零花钱补贴家用。有一天给客户安装网线时,他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二十多米深的电梯井,被送进医院ICU抢救。抢救了13天,父母在病房外守候了13个日日夜夜。醒来时,凯南发现双腿动弹不得,从胸部往下没了知觉,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年后,他重新振作起来,在网上做客服、卖货。直播间里,他分享过一件事——自己从来不过生日。很多网友不解,他摇摇头,低头沉默不语。
瘫痪在床9年后,凯南邂逅了自己的爱情,一位姑娘被他的阳光和乐观所感染,背着父母拿了家里的户口本,与他登记结婚,愿意陪伴他度过余生。婚礼办得轰轰烈烈,几十万人在线围观,岳父母最终也接纳了他,从外地赶来参加婚礼,体面地把女儿交给了坐在轮椅上的他。婚后,他们准备要孩子,辗转奔波,做试管婴儿,过程一波三折,两人也时不时地吵架拌嘴,但凯南觉得这样的婚姻才是真实的。苦尽甘来,日子平淡如水。这个时候,他才开口分享自己不愿过生日的缘故。原来,他与父亲同一天生日。他受伤瘫痪的第二年,本来盘算着和父亲一起过生日,前一天早上他还笑着说,“明天大舅要送个羊腿过来,咱爷俩好好喝一顿,庆贺庆贺!”父亲回答道,“我怕是吃不上了,这两天还有好多活儿。”谁能想到,一语成谶,就在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突发脑溢血,不省人事,在医院治疗三个月后撒手人寰。“他终究没有吃上羊腿,或许这就是命!认命,但不屈服,父亲在天之灵会看到我做的一切!”凯南掩面而泣,说道。生日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痛楚,从那以后,他对生日避而不谈。
生日,是生命的停格,也是上天的礼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巧妙地隐藏自己的生日,又处处表达对生命的感恩。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六,生日前几天遭大旱,如开篇所写,“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又云“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连用几个“炎”字,凸显天之旱,也是对世事多舛和人性复杂的映照。曹雪芹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降临于世的。然而,在第27回中,他点出这天恰是芒种,众女儿在花园里举行饯花会,为花神送行,乃以花喻人,惜福又悲悯。
读《红楼梦》,关键是要读出被隐藏、被误读的部分,那是一个人的生命本真。被忽略、被无视的细节,往往源自我们自身的无知和狭隘。曹雪芹有个独特的设计,安排荣国公贾源和元春同一天生日、袭人和黛玉同一天生日。第2回中,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道,“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奇”字一语双关,既是指生于大年初一的人极为少见,也是说诞生在这天的人实在太特别,所以元春进宫当贵妃也是不一般。第62回探春道,“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怨不得他福大,生日比别人就占先。又是太祖太爷的生日。”如果把贾源视作贾府荣华富贵的精神源头,那么元春很好地继承了这一血统,元春封妃带来家族荣耀。当然,有诞生就有陨落,“虎兕相逢大梦归”才是曹公的深意,即盛极必衰。
除了富贵同命,生日还暗示夫妻关系。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后发动第二波整顿,她到怡红院查阅丫头们问道,“谁是和宝玉同一日的生日?”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封建制度下,四儿俨然不可能与宝玉做夫妻,言外之意是指宝琴,贾母曾向薛姨妈询问宝琴年庚八字,其乃孙媳人选。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黛玉与袭人也是同一天生日。曹公写到两次,探春历数家人生日时说过一次,大家为宝玉庆生时再次提及。众人掣花签助兴,袭人的桃花签上要求陪喝一杯的人很多,包括“同辰者陪一盏”,这时候才发现,黛玉与她同辰。
用今天的眼光打量,同日出生是缘分也是莫大的福气,但对金钗们而言,则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生死隐痛——封建社会的不平等如一道带血的枷锁,粉碎了那个年龄应有的快乐。
过日子,就是过以前；过生日,则是过以后,由生及死,想到种种艰难,想到他人冷暖。大多数人呱呱坠地的瞬间,都会收获许多祝福,因此,生日是以感恩的心度量生命的精神仪式,叫人喜乐,使人谦卑,催人向上,正如米沃什的诗句,每一次诵读都是面向世界的真诚求祷:无论我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经忘记/想到我曾经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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