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化解与消解的“葵花宝典”
2023年08月1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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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瑞桓

  《红楼梦》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是写家人犯错如何处理的问题。起因是王熙凤的丈夫贾琏,趁王熙凤在老太太那儿过生日,把鲍二家的叫来厮混,被回来换衣服的王熙凤撞到不说,还偏偏鲍二家的正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她死了把平儿扶正”的话。这事、这话别说是凤辣子,搁谁身上也压不住火。扇平儿打鲍二家的,再告状到老太太那儿,凤姐这醋泼的按说是“合乎情”的。但这类夫妻大战靠情绪发泄,再痛快淋漓也不可能根本解决问题,闹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讨个公道、要个说法。
  贾母给的公道就是把孙子训一顿,并给媳妇道个歉。这虽然可以一时化解矛盾,但显然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矛盾的根源。王熙凤要的是婚姻安全,是对自己个体权利的尊重,但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宗法社会,维护整个家族绵延稳固才是根本大法,至于男人那点馋嘴猫的事,在贾母这样的“族长”眼里不过是“什么要紧的事”,“从小世人都这么过的”。显然贾母处理这起风波,用的是息事宁人的化解法。王熙凤在众人面前得了贾琏的道歉,长了脸,即便没有实质的保障,在“家和万事兴”“妻贤夫祸少”的社会公约中,再闹有理也没理了,毕竟老往外扬家丑不是什么好事。贾母不仅不准凤姐再提此事,连众人也不能再妄议,如有违者“不管是谁,拿棍子给他一顿”。“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的王熙凤,在强大的群体利益至上的文化中,图个虚礼也就是最大的胜利了。
  但问题“化解”不等于“消解”,就像撒入水中的盐,再稀释,盐的成分也不会彻底消失。王熙凤是为自己婚姻安全而战,浪荡成性者的道歉能保证什么呢?以后贾琏直接偷娶了尤二姐,就不是只在嘴上说说盼凤姐早死的气话了,而是直接扑进尤二姐的温柔之乡,不仅规定下人不能“提三说二”,自己也直接以“奶奶”相称,并“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只等凤姐一死,便要接进去。这一系列骚操作,直接将凤姐一笔勾销了,尤二姐自是愿意得不要不要的。
  当凤姐得知贾琏已在贾珍、贾蓉的撮合下偷娶了尤二姐,料整个贾府是没救兵可用了。所以,六十九回凤姐换了一套“借剑杀人”“弄小巧”的组合拳。一方面在贾母面前,她变脸成“图贤良名”的明白媳妇,笑嘻嘻地把尤二姐领到了贾母跟前,并对丈夫的之所以“偷娶”先做了自我检讨,乐的贾母说:“这有什么不是。即你这样贤良,很好”;另一方面在宁国府则变成一员猛将,借封建礼法给他们定了四宗罪:“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说尤氏“痰迷了心,油脂蒙了窍”,把她家没人要的妹子偷着往贾家送,“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骂贾蓉是“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对尤二姐则暗中整治,最终使这个眼看就可凭子上位的“情敌”自觉大限已到,吞生金赴了黄泉。
  所以,家务矛盾的化解不过是权宜之计,祸根不除早晚还得酿成大祸。
  化解法有时效,那么消解法能长治久安吗?能,也不能。这一要看冲突双方的背景、动机,二要看问题解决得公正不公正。在这场家庭风波中另一对矛盾冲突是凤姐与平儿。平儿打小就侍奉凤姐,而且出嫁带到贾府还一直能和睦相处,可见两人感情之厚。按说她们之间因误解而起的怨恨是可以消解的,但若不以公心善解,平儿内心芥蒂也是难以消除的。
  处理熙凤与平儿的矛盾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宝玉,一个是宝钗。宝钗的劝词是:“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宝钗这话有道理吗?有,但这是封建礼法的理。翻译一下就是:平儿你是奴才,主子就该拿你出气,你要反抗要闹,平日对主子的好就是藏奸装愚。平儿这个宽厚善良的女儿,因无辜被卷入与己毫不相干的床帏风波而被扇被踢,到宝钗这儿,却连为自己哭诉都成了罪。
  而宝玉则是一上来就赔罪:“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虽然平儿的冤枉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宝玉心里明白,平儿这个“极聪明清俊的上等女孩”,不可能与此事有染。他为平儿不公,为平儿伤心。宝玉是站在真心维护平儿的角度来劝说,所以即便他也有爱护凤姐的感情,但对平儿劝慰却如人间四月天:“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
  宝玉的话之所以能入平儿的心,是宝玉以尊重平儿为前提;而宝钗虽然话说得堂皇正大,但却是以封建礼法压人。在家庭问题中,不管是矛盾的化解还是消解,如果不以尊重个体为前提,仅以道德为先导,什么“劝和不劝散”“宁拆三座庙不破一桩婚”“妻贤夫祸少”,这些保守的农耕文化的传统,不仅不是现代社会解决家庭矛盾的灵丹妙药,即使是在古代社会也不过是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懦小姐迎春隐忍过,但出嫁一年就被折磨而死;元春为家族利益,嫁入见不得人的地方小心翼翼侍奉皇上,却落得个无谥号薨逝的下场。很多评论者看不透作者的春秋笔法,说凤姐最后终于被休,就是“强梁者不得其死”,凤姐不要强或许是死不了。但在只有石头狮子才干净的贾府,除了忍辱苟活还有第二条路吗?凤姐、平儿都是受害者,她们想要的也只是维护自己的尊严。在还没有建立起对生命个体尊重的时代,曹公正是通过一个个如何处理家庭内部矛盾的故事,展示了只有个体得到尊重,才有真正的“家和万事兴”。
  凤姐泼醋之所以满盘输,不是凤姐“太要足了强”,而是在重伦理不重个体的文化中,你开不开口都有错。邢夫人为贾赦纳妾比贾赦都积极,尤氏为图贤良对贾珍爬灰像锯了嘴的葫芦没口齿,唯一的反抗也就是在秦可卿自缢身亡的葬礼上装装胃疼。虽然王熙凤反抗的结局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剧,但王熙凤的悲剧是个体也是集体的。对王熙凤个人来说是婚姻的安全最终得不到保护,但对于家族来说呢?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即便连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荣俱荣的联合体,在没有尊重个体平等公正,只有王权在上的封建制度下,家族势力再强大,不是也难逃“忽喇喇似大厦倾”的结局吗?
  曹雪芹看似给讲的是几个异样女子的故事,但无论是黛玉的爱情,鸳鸯的抗婚、司琪的担当、晴雯的撕扇、芳官的不从,凤姐的泼醋、平儿的冤屈,发出的都是带有鲜活的个体生命的信息。这一曲曲刺破“存天理灭人欲”的独唱,即便它瞬间就被黑夜吞噬,但它毕竟照亮过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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