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乡下的刘小宝请我去吃西瓜。
刘小宝是一个瓜农。他前几年从沿海城市回来,刚50岁出头,就准备在乡里养老了。乡里好山好水,吸上一口气,绿到肺腑。
城里满大街都是西瓜,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去乡下吃瓜。我请你吃瓜,还请你望星空,小宝对我这样说。
我赶往小宝在乡下的瓜田。翠绿的叶片下,一个个硕大滚圆的西瓜探头探脑出来瞪着我。刘小宝匍匐到瓜田里,双手抱住一个瓜,顺着瓜蒂旋转一圈,瓜落手中。他用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瓜,瓜瓤嫩红,汁液涌动。我拿起一块瓜就吃,入口即烂的瓜瓤顺着一股甜汁滑下喉管,凉透全身。
到了傍晚,金色阳光披洒群山,山阴处,衬得树木更显墨黑。山里有一棵银杏树,据说有400多年了,是树们的老祖宗。
从小宝的瓜田望出去的这座山叫长寿山,这里的人世代长寿。我在村里老会计的账簿上,看到他统计的长寿山人的寿龄,其中已有百岁老人七人、90岁以上老人二十多人,里面就有小宝的爷爷,活到了97岁。
小宝在柴火灶上做了农家饭菜,其中有一道菜是西瓜皮炒腊肉,瓜皮清甜脆爽,腊肉醇香可口,真是奇妙的组合。
吃完晚饭,西天晚霞已褪去,天边横卧着薄薄的鱼鳞云。小宝说:“今晚,我们就在瓜田睡吧。”在小宝的瓜田旁边,是他用木板搭建的一个小阁楼,木香漫漫。阁楼上有两张竹床,他说有一张就是留给我的,“只要你想来,随时来。”
入夜,山中吹来一股股凉风,居然有些寒意。小宝说,这风是从山上一座大水库吹来的对流风。小宝的阁楼,正好对应着山坳里的那座水库。风在水库上面打着转儿,与腾起的水蒸气交融,吹来的这风,正好被小宝在瓜田里接应到了。
瓜田旁边,是一片整齐的稻田,稻香在夜色里弥漫。白日,我看见纤细的豆娘围着稻田翩飞,又长时间伫立在尖尖的稻叶上,细足抓叶,身子半悬,体态优雅,仿佛陷入沉睡。快熟了的金黄稻子,沉甸甸地垂下。这豆娘,是不是赶来做这即将临盆的稻子的接生婆?
星星流动在如水洗后的蓝色帆布般的天空。从瓜田仰望的天空,是有质感的。星星眨动眼睛时,天空一浪一浪地涌动。我躺在竹床上,同小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小宝问我,你知道我为啥回来种瓜?
小宝开始给我说起他回乡的故事。小宝小时候,他的父亲在村里也有一块瓜田。小宝高中毕业后考上一所大专院校,上学就是靠父亲卖瓜的收入供养。毕业后,小宝到一家企业工作,几年后下岗,他跟着同学到沿海城市闯荡,事业渐渐有了起色。那年夏天,小宝在异乡城市接到堂弟打来的电话:“哥,伯走了……”小宝乘飞机、坐客车,急急赶回老家,看到的是父亲骨瘦如柴的身子被白布单裹着。堂弟抱住他说:哥,伯是突然倒在瓜田里的。
这些年来,小宝深深体验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痛苦啃噬着他,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个窟窿。小宝思来想去,毅然决定返乡。小宝的妻子也大度地同意了,她是小宝这么多年来甘苦与共的知心伴侣。
群山环抱中的村里人家,宛如烟火袅袅中的燕子窝。小宝也在这山水间有了一个新家,建起了一栋颇具乡村风情的小楼。不过,小宝家那四壁已有裂缝的老房子,还顽强地耸立在村路边。小宝说,就留下一点念想吧,有时候去老屋走走,在那里仿佛还能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母亲的喘息声。
小宝回乡后,在他的带动下,几个从事企业经营的友人看中了这里的灵山丽水,相继来村里投资,建起了果园,开办了农庄,还有一个悬崖餐厅,里面卖的全是山里最地道的农家美食。小宝陪我去悬崖餐厅吃过一次饭,站在山崖俯瞰,如在云端漫游。
小宝的村子,成了城里人休闲打卡的热地。前年夏天,几个企业家朋友来到小宝的瓜田,小宝晚上请他们吃了农家饭后,还请他们望星空。他们哈哈大笑说:小宝你真是,我们望星空还要你请啊?小宝反问道:我不请,你们在城里望过星空吗?
那天晚上,一行人仰望星空。夜凉如水,星斗灿烂。小宝指着天上的星星对他们说:这一颗,是我父亲,那一颗,是母亲……
今年春天,小宝在北京定居的儿子回来,带回老家的还有胖嘟嘟的孙子。春夜,小宝抱着孙子,来到瓜叶青青的瓜田。繁星闪烁,小孙子望着天上的星星,呀呀呀地叫着,小宝面对星空喃喃自语:“爸、妈,你们的曾孙来看你们了……”
如今,那个和小宝在晚上一起望星空的友人,在山上建起了一家星空民宿。城里人来到山里,吃吃农家饭,采采农家果,夜里望望星空,一身疲惫被星光荡涤,眼神清澈,内心安然。
小宝,你请我望的星空,那穿越了亿万年的星光,它们是时间的同行者,就像遇见失散多年的人,尘埃一样的面容依然发出慈爱的光,它们从苍穹而下,缀满了我的脸、我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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