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小说有三怕
2023年12月05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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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方晨

  写小说有什么可怕?我来讲三个意思。
  第一个意思,有关技术方面。
  2024年在望,室内不冷,可我脊背有点发凉。又一次受了提醒,自己可不再是年轻人了。同时,我也明白,自己早过了那种下笔万言、一挥而就的时候,写作成了对一个人的耐力、记忆力、灵活性、元气和信心的考验。几乎每篇作品,不论长短,都要经过无数次的瞻前顾后。没想到,老了老了,反而开始对很多东西拿不准。包括曾经熟悉的字词,常常需要反复借助字典和网络,查证其准确的意义和用法。对史料、典故,莫不如是。
  人老多疑。我觉得是这样。
  既然免不掉人老,要不多疑也不实际,那就尽量往好处去看。多提出问题,多为自己的写作设置些障碍,多做些沉淀,或可提升文章的品质。一直以来,如果我在行文当中遇到了什么难过的“槛儿”,不从根本上打掉、销蚀掉、解决掉,我是不会往下走的。以往我有个观念,那就是认为汉字不光有色度,还有温度,有硬度。喜欢将什么色度的字跟什么色度的字搭配组合,我会有一个比较自觉的把握。我也倾向于给文字降温,钟爱那些有质感的字词,留意把这些字词念在嘴里的感觉,顾及音韵音节的谐和。这种情况,到老了,反而又在加重,不免费时又费力。
  显然,写小说从技术上讲开始变难了,自然也减了速度。权且认为这样好的原因我不说了;认为不好的原因则是,写小说很磨人,而这实在是怕不慎被人“耻笑了去”。可是,真要因豕亥鱼鲁而惹人耻笑了,已到年老健忘的年纪,那也没办法。
  字典里有个成语我一直没在小说中用上,叫做“狐埋狐搰”。不妨我在这里用一次,我现在的写作状态就是狐埋狐搰。你说,缘何不怕?
  果真没用过吗?还不一定呢。也许有一天,我既不敢写,也不敢说话了。
  第二个意思,写小说就是进入一个蛋。
  你要以为这个蛋是个鸡蛋就错了。
  这个蛋是个石头蛋,铁蛋,钢蛋,而且这个蛋很大,是个巨蛋。李敬泽先生之懿文《巨大的鸟和鱼》中写道:“每天晚上,一只银白的鹅都在孵育一枚巨大的卵。”我说的这个蛋,就是这样的“卵”。
  这个蛋大到也可以像那条背负着古埃及大地的鱼,也可以像游弋“北冥”的那条名“鲲”的鱼,“不知其几千里也”,“行者一日过鱼头,七日过鱼尾”。而实际上,在我看来,它比世上所有民族传说中的鱼、鸟都大。它大过了一切,以致无法形容,因为它本身是无形的。人们从来就无法确定小说里的疆域系方系圆。
  有时,它却又很小,小到使人相信并没有这样一个蛋。
  不论大小,它都拥有一个坚硬密实的外壳。这种坚硬和密实也无法形容,比作石头、金属,不过是姑妄言之。它甚至就是一种威力巨大的魔法。魔法之下,金刚不坏,刀枪不入。
  小说家却要直面这个蛋,以寻求进入隐秘世界的方式,一次次发现,它没有丝毫缝隙,更没有宽敞的门窗。
  每次写作之前,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完成这样的一种进入。
  我说的第三个意思,写小说是以常人之身,行非常人之事。
  写小说三十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对自己抱有如此深重的怀疑。世界之大,我仅知毫末。从村子到学校,再从学校到社会,我身份不过是学生、老师、作家、编辑。我生五十年,前五年事便已模糊。稼穑,吾不如老农。为圃,吾不如老圃。读书,或不如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行路,常在家与单位之间。目力,十几岁就近视,不知不觉,又花了,一架近视眼镜常常是戴了摘,摘了戴。论说话,一句花言巧语没有。平时一开口,就先顾忌别人听了认为不够坦诚、朴实,有悖齐鲁礼仪之邦的教化。你看我取得了一点成绩,我看自己则一无是处。
  要说有一点优长,可能就是比较耐得住寂寞。
  有人问,不说话能憋死吗?我的回答,憋不死。反正一个星期不说话,我没憋死。
  再憋一星期怎么样?我认为还是憋不死。
  为什么?去写小说了。
  话都到小说里去了!
  不过是在四五年前,我说过“一个成功的作家,应该具备的艺术品质有千万种,但我最看重的,是作家深刻而独特的内心体悟。事实上,正是这种体悟,打开了作家面临的坚硬的现实世界。”而今偶然看到这段话,我误以为是别人对我的评语。一查,原来竟是自己所道,而我全忘了。回头看,这话说得似不甚朦胧。
  我自己本是常人之身,却跟一只神奇的蛋较上了劲儿。这却是我的日常。几乎每天,我都在进行对这个蛋的凝视,心怀穿越之志。而且,每天,都似乎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告诉我这种穿越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耗尽心力。
  但是,意外时有发生。蛋壳被打碎,或者如同被一种奇强的化学药水消融,让我一再地多多少少地得以看到李敬泽先生所描绘的那种奇异灵动的景象:一只银白的鹅在孵育一枚巨大的卵。如果那个世界没有巨鸟和巨鱼,没有银光闪耀的汪洋,没有长风浩荡,没有天马行空,天花轻盈,为穿越所做的努力,对我而言,意义必定大打折扣,或消失殆尽。
  那样的一个世界,为我所孜孜以求。没有谁能比我自己更清楚在进入这个蛋之前,我的内心究竟发生过多少次溃败。
  确实,我是怕了,因为,这里有太多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也有太多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为打碎蛋壳的无限坚硬,须我练出巨人的一击。为消弭那牢不可破的魔咒,也须我移了性情,去往虚空里一般,承接一些来去无踪的法力。那或是一种穿墙术,而我实为常人,对于万一夹于墙子之中,抱有一种天生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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