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原
美术馆展厅里迎面是大幅的挂在空中的人物画像“招贴”——透过薄膜能看到“招贴”后的观众背影——影影绰绰。看着“荡在空中”的这幅人物坐像,突然涌上一丝不真实的时空错乱的感觉,或说历史穿越。这幅人物坐像就是国画家吴宪生描绘的章太炎。虽然之前已经从相关的传记史书里“熟悉”了章太炎的相貌,但站在这幅国画“章太炎”前,我还是感叹再三。在这间展厅里还有几幅人物画像与这一幅相似,都是浙籍近现代人物,例如马一浮、林风眠等。而一幅《光复会先贤》则呈现了蔡元培、章太炎、秋瑾、陶成章等浙籍近代革命先行者的风貌。
这是前些日子在浙江美术馆看吴宪生艺术回顾展时的感受,尽管已经回来多日,依然印象深刻。再次拿起案头的几本关于章太炎和晚清变革的书,是重温,也是新读——对历史人物和大历史的阅读,有时候也是需要机缘和书缘的,当然还有如我这次的画缘。
在关于章太炎的传记里,王锐的《革命儒生章太炎》深获我心。对于章太炎,流传的逸事太多,也许就是因为阅读关于章太炎的传说多了,反而对他有了一种遥远的模糊的印象。而这本《革命儒生章太炎》侧重的并非只是逸事传说,而是夹叙夹议用“说书”的方式呈现章太炎的人生与思想,在内容上侧重叙述与分析章太炎的思想与活动,当然还有他的学术。王锐说,他是“将章太炎定位为一位在近代变局下思考中国未来发展道路的革命者,以及一位立志阐扬中国传统价值的儒生。革命者与儒生这两种身份,在章太炎身上虽偶有张力,但总体而言是兼具且互补的。”
“革命者与儒生”两种身份在章太炎身上的呈现也成为这本《革命儒生章太炎》的底色或说本色。例如在该书《重估中国传统》一节里的章太炎的行为就是例证——1903年,因《苏报》案入狱的章太炎在监狱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缺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用王锐在书里的描述,章太炎虽然已立志走革命之路,但依然没有减弱对中国传统学术的热爱。因为章太炎认为他的使命之一就是通过新的阐释与研究,使中国传统重焕生命力。因此,1906年章太炎出狱到日本后,除了致力于宣传革命思想,还将很大一部分精力用于阐释中国传统。甚至可以说,在他那里,相较于一时间的政治成败,将中国传统的精华发扬光大,使人们在近代西学冲击下不忘本国文化根底,更是一件关乎国本的大事。
日本人宫崎滔天描述了1906年东渡日本担任《民报》主编时章太炎的状况:“在江户川大拐弯附近有一座挂着黄兴题名‘平等居’的房子,这就是民报社——后来除首领黄兴在这儿定居下来外,几个(或许是十几个)议论纷纷互相争论的青年之中,还可发见一个胖胖的举止老成、悠悠然隐士模样的人物,此人就是章炳麟。听说他的生活方式,每天除了思索和读书写作以外,余事一概不闻不问,似乎让人一看便觉得像是老子。”而另一位日本人内藤湖南则描述说:“章太炎大力鼓吹《左传》。此人是非常特别的人,在东京的留学生中非常有人望、有势力。他执笔的《民报》杂志在中国留学生中大受欢迎……”汪东在《同盟会和<民报>片断回忆》里说,章太炎出任《民报》主编后,“其文虽非尽人能解,但大家觉得学问这样高深的人也讲革命,再配合着他在东京讲学,收了不少影响很大的门生。”
章太炎虽然绰号是“章疯子”,但他在东京开坛讲学的门人弟子,许多都是现代史上留下大名的人。例如1908年章太炎又在东京讲学,许寿裳回忆说,当时他们一起前往受业的有周氏兄弟、钱玄同、朱希祖等等,每星期日清晨,“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席地而坐,环一小几。”章太炎讲《说文解字注》《尔雅义疏》等。在许寿裳眼里,章太炎精力过人,逐字讲解,滔滔不绝。而周作人晚年回忆说:“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青年学生却是很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般。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胡须,笑嘻嘻地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朴素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地加以申明。”
王锐评价说:“不可否认,章太炎虽然学识丰富,思想活跃,但却长于思而短于行,不善于在错综复杂的革命形势下做出理智而冷静的判断。就连陶成章也觉得‘章君太炎,其人并非无才之人,不过仅能画策,不能实行……’说到底,擅长治学的人不一定擅长治世,有革命思想的人不一定擅长从事革命工作。”这也让章太炎在革命阵营里常常陷入或与人争执、或进退尴尬的处境。晚年的章太炎又开始讲学,1935年9月在苏州成立章氏国学讲学会,同时还创办杂志,宣传自己的学术主张。虽然章太炎弘扬的是中国传统学术,但在马一浮、熊十力等以“醇儒”自命的人看来,章太炎却绝非他们的同路人。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终年69岁。稍后,钱玄同、许寿裳、朱希祖、马裕藻、沈兼士等章太炎在北平的弟子准备举办悼念活动。在章太炎去世之前,钱玄同就曾给老师写信,建议在南北各大报纸上刊载一个通告,让各地的章门弟子在表格上填写姓名、籍贯、年岁、何年在何地成为章门弟子,现在通信处及现在供职等等,填写完成后刊行《章门弟子录》一册。此举便于通讯,也方便各地章门弟子互相知道“某某为同门”。对此,鲁迅嗤之以鼻,不屑与之为伍。章太炎去世后,鲁迅听闻钱玄同他们在北平举行悼念活动,他在给许寿裳的信里说:“旧日同学,多已崇贵,而我为流人,音问久绝,殊不欲因此溷诸公之意耳。”不过当时虽已重疾在身的鲁迅还是写了一篇文章,这便是流传至今的名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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