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茂
去年参加“新家庭教育汉源论坛”,我是点评人,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位小学校长的陈述,她的学校长期坚持一项活动,要求家长每学期至少给孩子写一封信。我肯定了学校的做法,建议家书用毛笔或钢笔书写,不要用打印稿,因为它没有温度。我举例说,梁启超30年间写了400多封家书,绝大多数都是写给孩子们的,其中尤以给大女儿的信居多。任公先生家书都用毛笔书写,信笺选择考究,书法严谨秀美,才情溢出纸外,是真正的“见字如面”。
最令我感动的是梁启超用心营造温情和谐的家庭氛围。他俯下身子跟孩子们交流,称大女儿思顺“大宝贝”,二女儿思庄“小宝贝”,三女儿思懿“司马懿”,小儿子思礼“老白鼻”。梁思顺在夫家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在梁家则是长姐如母,尽心帮助父亲教养弟妹,但她的性格很像母亲李蕙仙,为人刚烈,不懂得变通。她看不惯抛头露面的林徽因,极力反对大弟的婚事,梁启超放下长者之尊,不厌其烦地说服她接受林徽因这个弟媳,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当大女儿与弟弟妹妹们发生冲突时,李蕙仙站在弟弟妹妹一边,梁启超则坚定支持大女儿,用心维护梁思顺这个“小家长”的权威,抚慰她委屈的心灵,还用幽默的语气弹压不安分的子女们。梁启超颠覆了严父慈母的古训,把慈父严母的妙处发挥到极致。林徽因待梁思庄极亲热,梁启超就去信表扬她是“天真烂漫好孩子”。婚后的林徽因很受小弟弟梁思礼依恋,梁启超就给远方的孩子去信炫耀。他写道:“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一个模型铸出来。所以全家人高兴,就和庄庄回家来一般,连老白鼻也是一天挨着二嫂不肯离去。”
在中国传统家庭中,士大夫们表现出来的父爱往往是含蓄蕴藉的,有时甚至僵硬而又压抑,导致亲子关系比较紧张,而梁启超表达父爱的方式却浓烈又洒脱。永葆名士风范的梁启超率性大方,既不忸怩作态,也不惮于暴露脆弱。他与朋友聚会喝醉了酒,就在纸上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他会在信中对孩子们说“我爱你们”“我想你们”“我想我的孩子,想得厉害”“我在病中想他,格外想得厉害”等肉麻话。他还会对大女儿撒娇:“几个月没有饮酒了,回家两天就是你妈妈的生日,我想破戒饮一回,你答应不答应?”在他的生命后期,被病痛折磨得厉害,他给大女儿去信说:“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病发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顺儿在旁边,我向他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他也不忘回应孩子们对父亲的爱:“思顺这次来信,苦口相劝,说每次写信便流泪,你们个个都是拿爹爹当宝贝,我是很知道的,岂有拿你们的话当耳边风的道理。”
与时下一些家长强势掌控一切的做法不同的是,梁启超对待孩子们学业与职业的选择十分宽容及支持。梁思庄遵照父亲的意愿到麦吉尔大学学生物,但她并不喜欢生物,学习比较吃力,她不敢向父亲表明,转而告诉了哥哥思成。梁启超知悉后,赶紧去信开导:“凡学问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你离开我很久,你的思想发展方向我不知道,我所推荐的学科未必合你的式,你应该自己体察作主,用姐姐哥哥当顾问,不必泥定爹爹的话。”后来,思庄到美国学习图书馆学,成为中国图书馆学的开创者。思永爱上了考古学,梁启超不仅支持,还赞同他回国参加实习,拜托国内顶尖的考古学家李济之指导他。研究中国现代考古学,梁思永是谁也无法忽略的,他虽然英年早逝,但成就卓著,是“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
当下社会谈及家庭教育,往往推崇赏识教育,但许多人往往浮于表面。而梁启超是真正做到了对孩子们赏识,他总是尊重鼓励,极少打压训斥,“我们家孩子断不致下流,大概总可以放心。”“我自己常常感觉我要拿自己做青年的人格模范,最少也要不愧做你们姊妹弟兄的模范。我又很相信我的孩子们,个个都受我的这种遗传和教训,不会因为环境的困苦或舒服而堕落的。”对于孩子们的进步,梁启超的赞扬也是溢于言表的。他希望儿女们广泛地学习各种知识,不要局限在一个学科,激励孩子们阅读各种书籍,接触各种文化,还资助他们到西方各国游历考察。他警示孩子们要保持生活的热情,不要走入“孤峭冷僻”的歧途。
中国人习惯用成功者的事迹激励孩子,“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成了家长们的口头禅。实际上,向成功者学习往往是不可行的,因为成功者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普通人是学不来的。向失败者学习,规避他们之所以失败的因素,也许是可以做到的。通读《梁启超家书》,我没有看到梁启超要求孩子向某位名人学习,提醒孩子吸取失败者的经验教训倒是有的。他反对徐志摩迎娶陆小曼,不仅在证婚词中教训两位新人,在家信中也不讳言自己的态度。他对孩子们说:“青年们为感悟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徐志摩这个人其实聪明,我爱他不过,这次看着他陷于灭顶,还想救他出来,我也有一番苦心。”他告诫孩子们:“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
唐朝诗人张籍写道:“欲作家书意万重”,家书也许无法承载亲人的千般思绪与万般柔情,但是只要用心写,亲人总是可以感觉到的。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徐州市杂文学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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