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间绘制的《凌烟阁功臣图》
南朝时的《职贡图》(局部)
随手一拍、记录当下,拍照是现代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主题。在相机和手机发明之前,古人也“照相”吗?答案是肯定的,他们也会请善于描摹的画师,以素色的绢帛作底片、以敏锐的眼睛作镜头,定格真实而宝贵的瞬间,称为写真。古人的写真可不同于现代人拍的写真照。古人写真完全手工绘制,既求形似、又讲究传神。当然,古代能拥有一张自己的写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纪习尚
功臣集体写真是历代传统
历史越久远,写真越稀罕。开始时,写真代表了一种很高的荣誉。每逢盛世,国家会精挑细选功勋最为卓著的文官武将,集体绘制写真并加以陈列,既表彰他们的贡献,也起到垂示后人的作用。
西汉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匈奴归降汉朝,边患解除。安定的局面来之不易,汉宣帝感念臣属们的付出,命画师绘制了十一位名臣的写真,展示于长安的麒麟阁,人称《麒麟阁十一功臣图》。他们中,名气最大的除了推立宣帝有功的霍光外,就是出使匈奴,牧羊十余载,不辱使命返回汉朝的苏武了。
东汉永平三年(公元60年),光武帝的儿子汉明帝命画师绘制了二十八员开国将领的画像,悬挂在洛阳的云台阁,以褒扬他们襄助先帝平定天下的大功,这就是《云台二十八将图》。
580多年后的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唐太宗也效仿两汉故事,命著名画家阎立本,绘制了二十四员将领的写真。他们都是和太宗一起打天下的功臣,直到今天,仍是响当当的人物,如魏征、房玄龄、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李靖、秦琼等。二十四幅写真均为真人大小,面北站立在长安的凌烟阁内,仿佛在行君臣之礼,被称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绘制功臣图时,尚在世的当然可以直接写生,而魏征、李孝恭、杜如晦等人已经去世,阎立本虽然是一等一的画家,也难为无米之炊。他只能选择长相与功臣最相像的后人作为替代模特,再参考别的画像以及众人的描述,完成了全部写真图。
南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年),又遴选北宋建立以来的文武功臣二十四名,绘制写真,展示于杭州的昭勋阁,即《昭勋阁二十四功臣图》。其中包括开国大功臣赵普,以及史学家司马光等。宋代人才荟萃,欧阳修、王安石、岳飞等未能入选,曾引起人们的争议。
文人和学士也有官方写真
文人和学士,是天下最优秀的知识分子,身兼朝廷的智囊团和文字秘书,很受皇帝的喜爱和信任。他们即便不是功冠当代,也常常获得御赐写真的机会。
唐代文人官员于邵,天宝末年中进士,长期在中央和地方任职,曾任崇文馆校书郎、知制诰、礼部侍郎等负责文字、文人管理的职务,富有文采,著有文集四十卷。某次皇帝嘉奖于邵,特意委派画工,为他绘制写真。画工使用绢作为画布,精心描摹,完成后先呈送给皇帝过目,再由皇帝委派内廷使者专程送达。
收到写真的于邵展卷欣赏,暗暗赞叹画作的精良,“神既尽传,照无遗写”,可谓形神兼备。如此珍贵的礼物,他决定作为传家宝,让子孙们传承下去。为表感谢,他写了《谢恩写真表》。文中大意说“两汉的功勋,和本朝的将相,都有写真流传。我没有什么大功劳,长相也不出众,皇帝您能给我这样的待遇,我诚惶诚恐。”
学士是另一个享有这种殊荣的群体。唐朝初年,李世民还是秦王时,设立文学馆,延揽优秀人才,其中的杜如晦、房玄龄、孔颖达、虞世南等十八人,始终陪伴他左右,出谋划策。李世民十分感动,命阎立本绘制了《秦府十八学士图》,藏于书府之中。每位学士的画像旁,都题写有姓名、籍贯、官爵等,“以章礼贤之重”。
约百年后的开元年间(713年—741年),风雅皇帝唐玄宗命令殷参、殷季友、韦无忝等多人,分工绘制张说、贺知章等十八位知名学士的写真。白描稿已经完成,还没有来得及在绢上设色,玄宗就临幸东都洛阳,成了半拉子工程。后来这一项目重新启动,负责人认为之前的画作由多人完成,风格不够统一。于是让另一位画师法明单独重绘,效果很好,唐玄宗非常满意,命人藏于画院中,即《开元十八学士图》。
诗人白居易担任学士期间,也曾获赐写真:“元和五年,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时年三十七。”为白居易绘制写真的,是一位叫李放的宫廷画师,捕捉并且表现出了他的神韵。拿到写真的白居易写了《自题写真》诗:“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此时的诗人已经位列朝堂,仍称自己是山中人,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谦虚不争的性格使然?
这幅写真,白学士一直珍藏在身边,隔三差五就拿出来欣赏一番。十年后,他已被贬到长江边的江州,一天,他取出写真,展卷观览,不禁感慨万千:“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十年的风雨,他的容颜衰老了很多,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光彩:“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形影默相顾,如弟对老兄。”
之后,写真又跟随他从江州,辗转忠州、杭州、苏州,直到829年春,58岁的白居易回到洛阳,安居于履道里宅邸。在这里,他再次翻出了老照片,如果说十年前,他和写真中的自己还像兄与弟,现在简直像两代人了:“朱颜与玄鬓,日夜改复改。无嗟貌遽非,且喜身犹在。”
又过了十三年,白居易已年过古稀,垂垂老矣。这一年,他在洛阳香山寺的藏经堂,又绘制了一幅写真。白居易对比新旧两幅写真,不胜唏嘘,在《香山居士写真诗》的序言中,他说:“前后相望,殆将三纪,观今照昔,慨然自叹者久之,形容非一。”不过他还是看得开的,自然规律本就如此:“勿叹韶华子,俄成皤叟仙。请看东海水,亦变作桑田。”
白学士的一幅旧写真,陪伴了他的后半生。
职贡图:外国使者的写真
古代东亚,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对维护地区和平稳定,促进国家间交流发挥了重要作用。外国使者翻越千山万水,远道而来,他们赞叹中华盛景,国人也同样对他们的风俗文化充满了好奇。为了记录不同民族的容貌、衣着,乃至须发、神态,只靠文字是远远不够的。写真,这时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南朝时的梁武帝,在位近半个世纪,国内安定,经济发展,外交局面也逐渐打开。在他统治的中后期(约540年前后),周边各国家和地区纷纷派遣使者前来访问,一时达到35国,其中有西方的波斯、滑国,东方的倭国、百济等。
梁武帝的第七子萧绎,参与了接待工作,与各国使节接触很多,他有感于民族间的文化差异,于是“瞻其容貌,讯其风俗,别加访采”,绘制了三十余国使者的写真图,名为《职贡图》。原图后来被毁,流传下来的是宋朝人的临摹本,现存国家博物馆。虽然仅存十二国使者的写真,我们从中依然能够瞥见近1500年前中国和周边国家友好交往的盛况。
时间到了大唐盛世,唐太宗时,万国来朝。这年,西域的婆利国和罗刹国使节团到长安朝贡,写真大师阎立本再次出场,创作了唐朝版的《职贡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大型写真更包括27个人物,线条流畅,络腮胡、高鼻梁,异域风情浓厚。
唐代才女自绘写真
上面说的都是官方写真,由朝廷指派画师绘制,属于少数人的特权。但爱记录、爱分享是人的天性,经济条件较好或者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往往雇画师,或者为自己写真,或者作为社交手段,为朋友送上一项写真服务。民间写真逐渐流行起来。
晚年的白居易笃信佛法,自号香山居士,拜佛光和尚为自己的老师。842年春天,为了表达崇敬之情,白居易找了一位画工,为佛光和尚写真:“我命工人,与师写真。师年几何,九十一春。”为年过鲐背的老和尚送上一幅可以流传后世的写真,应该是最好的礼物了吧。
将写真作为礼物的例子还有很多。唐代文学家独孤及,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侍御史韩公擅于绘画,名扬天下。一年三月,他与前尚书右丞徐公共同借住在慧命寺的净室里。这天闲来无事,两人对坐饮茶,韩公突然来了雅兴,对徐公说:“不如我帮您画幅写真吧。”名画家主动出手,徐公当然求之不得,立刻敛容端坐,画家也裁剪白绢,挥毫泼墨,不多时,一幅“美目方口,和气秀骨”的写真就完工了,徐公再三感谢,将其置于座旁。这幅写真非常逼真,与本人分毫不差,捧画凝视,仿佛照镜子一般。客人从外面进来,不细看还以为画像就是徐公本人,以至于“俯偻拜谒,不知其画也”。可见唐人写真技巧的高超。
唐代还有才女,自绘写真寄夫,挽回了爱情,被传为佳话。女画家薛媛的丈夫叫南楚材。一年,南楚材外出游历,来到陈地(今河南一带),颍州的地方长官爱惜他的才华,想把女儿许配给他。“渣男”南楚材心动了,打算抛弃结发妻子,于是托人带信给薛媛,暗示自己不回去了。敏感的薛媛猜到了丈夫的想法,她即刻“对镜图形”,自己为自己画了一幅写真,又赋诗一首,一起寄给远方的丈夫。诗是这样写的:“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写真没有流传下来,但肯定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吧。薛媛用诗和画描述了自己的伤心,而南楚材收到妻子的写真后,果然大为惭愧,当即上路返乡,终与薛媛白头偕老。当地人评论说:“若不逞丹青,空房应独守。”想不到写真还有这样的神奇作用。
苏轼不喜欢写真
到了宋代,民间写真就更流行了。司马光、王安石都有自题写真诗;京师韩若拙、叶县杨生两位画师,以及李道士等人,都为苏辙画过写真;而外甥张大同,以及张子谦等人,也为黄庭坚画过写真。
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周必大更是夸张,他德高望重,人缘很好,时不时有专业的或者业余的画家主动为他写真。周必大留下的自题写真诗就有数十首,比如《永丰监税黄思义写予真于大椿之下戏题》《张孜仲寅写予真倚松而立》等等,写真的场景已经突破了室内,有的是椿树之下,有的是松树之旁。
就像现在有人不喜欢自拍,古代也不是人人都爱写真,苏轼就是其中的一位。1074年,苏州画家何充想为他画一幅写真,苏轼说道:“你有没有在画中见过一目斜视的唐玄宗,还有雪中骑驴的孟浩然?画得再好,主人公的饥寒富贵还不是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幅遗像在人间?我已经将此身视为浮云,你又何苦为我写真?”何充回答:“我很崇拜您,写真也是我的爱好,所以才有这个想法。”苏轼听后还是拒绝了他:“公侯将相有很多,你给他们写真去吧。”不得不说,苏轼还是很有个性的,这就是他成为最红古人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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