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晓菲
2020年,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出版。作者从自身的教学日常写起,通过任教公共课、当班主任以及“导师制”等不同的教学形式,尤其是在接受学生求助和咨询等琐碎的职业体验中,获得了学生群体成长的第一手资料。该书引发了社会对二本院校学生群体命运的关注和理解。作为教育者,黄灯始终关注着学生们的成长历程,《去家访》是《我的二本学生》的续篇。新作记录了她在2017年至2022年走访学生家庭的经历、见闻、感想和思考。作品通过具体而微的实地考察,真实呈现出学生们的心路历程和未来发展方向。同时,通过记录学生父母对人生与教育的感悟,反映了普通家庭以孩子教育为核心,深度介入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呈现出更为丰富、立体、完整的教育图景。
面对就业难的现实,黄灯对学生的未来出路不免担忧,求学和就业便成为家访的重点。不同于课堂上同质的印象,当学生回到熟悉的故乡、亲人身边,原本被遮蔽的个性、野性、力量逐渐苏醒,呈现出踏实、充盈而从容的生命状态,散发着向阳而生的蓬勃活力。他们不再符号化地成为大众话语对青年形象的想象表征,而是带着各自细密丰富的成长细节、波澜壮阔的心灵图景,呈现出独特而鲜亮的具体形象。黎章韬、罗早亮等对于返乡就业表现出少有的接纳和安宁,大学教育负载的溢出效应,让他们少年时代朦胧的梦想,在现实的显影中日渐清晰和倔强,对家乡的赤子情怀令其生发出充沛的生命元气。莫源盛、何健等对文学理想的强烈坚守,在浮躁不定的环境中珍贵而难得,相较于找到一份解决生存的工作,依附于梦想之上牵引而出的力量和韧性,才是他们笃定人生的锚点。生活的历练与实践,赋予于魏华、廖文瑜等果决的行动力、创造力和敢于担当、富有责任感的优秀品格,为他们的人生揭开了崭新画卷……这些学生都在狭小的社会缝隙中找到了立足之地,显示出年轻个体应对时代变化的主动性和力量感,这让作家稍感欣喜,也备受触动,青年学子彰显出的自我成长愿望,就如同高昂的向日葵花,携带着青春的热情和内心的浪漫,超越现实的无奈与困顿,在中国大地灿烂地绽放。
普通家庭的孩子走进二本校园,看似平常,却凝聚着两代人的不懈付出,不仅需要学生自己的竭尽全力,背后同样离不开父母不遗余力的托举。张正敏以摆满一地的近两百支圆珠笔,清楚地还原高三的紧张和疲累,而让她“一路从最农村的地方爬到了城市”的,是妈妈远走他乡、颠沛流离的打工支撑；何健12岁开始独自留守农村,从上学到生活,不仅要抵御外界的干扰、诱惑,还要面对独自一人的孤独、害怕,而父母在外奔波迁徙中,除了劳累,还要承受疾病的侵蚀。家长对孩子的教育展现出惊人的重视、不计代价的付出和无以伦比的耐心,孩子在漫长甚至颠沛的求学生涯中,要自主地抵抗生命的惯性消耗,才拥有在夹缝中突围的可能。外出打工、亲子分离、城乡融合、教育期待、孩子就业等具体情节,共同映照出宏大的社会转型历史,也演绎着个体奋力向上的生命故事。抵达现场,让作家看到了那些被湮没的场景和被遮蔽的细节,在“重重叠叠山,曲曲折折路”的成长褶皱中,看到更为立体的广袤大地和教育图景。
教育自古至今都承载着家庭的灿烂期待。家庭教育是一切教育的开端和土壤,对一个人的成长、做事、谋生具有重大影响,而情感滋养与日常生活就是家庭给予孩子最重要的教育资源。和睦、温情、向上的家庭氛围令黎章韬生出对故乡的眷恋,也成为牵引其返乡的情感动因。廖文瑜、何健之所以有勇气追逐梦想,正源于他们与父辈和祖辈之间深刻的情感链接。同时,渗透在父母生计的“劳动”作为教育资源浸润着孩子们的价值建构。廖文瑜在小学阶段就开始做活——剪螺蛳、剥虾皮、挖扇贝,初高中暑假外出打工,“回家就干活,一有空就干活”成为她漫长求学阶段的基本形态,也培育出冷静、韧性和担当的优秀品质。罗早亮童年时期通过劳动承担家庭责任,做饭、放牧、照顾弟妹、田里劳作,在切实的劳动实践中体会质朴的价值理念,获取感性的生命经验,这些都成为他成长的养料,帮助他更好地获得内心和现实的安稳。此外,黄灯还对传统村落蕴藏的教育资源给予积极关注,潮汕地区绵延的历史习俗和生活方式,以零星又持久的濡染,形塑着学生温柔敦厚的人文气质和通达的人情世故,润物无声地发挥着学校教育无法抵达的功能,考察与反思间颇具“礼失求诸野”的意味,也是“生活即教育”思想的现实写照。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教育绝非单纯的文化传递、智识提升和技能训练,而是唤醒,是点燃,是启发,是浸润,是交融,是包容。而洞悉彻知,往往在感情基础深厚的事物上一触即发。传统村落的宁静气息、田间地头的劳作和温暖包容的亲情陪伴,蕴藏着最容易被激发的丰沛的生长力量,事实上,是很多光阴的秘密在支撑一个人前行。在这些个案中,学生们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破除现实成功学的禁锢,从与生俱来的对故乡、对生活、对自身的一往情深开始,逐渐滋生进入社会、立足大地的韧性和勇气,成为与理想亲和、有务实精神的时代青年,并促成教育最为核心的环节——自我教育的达成,“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作者为保定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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