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
我很羡慕我的祖父。50岁不到,他就做了爷爷,之后又相继有了二孙子、三孙子。从此,除了生产队的出工,他已不再将熬糖、打豆腐作为副业,只是偶尔背着斗笠、掮着竹竿、坠着渔具,走村串巷地在河边、港汊打打鱼。
回到家,他坐在灶屋的四方桌前,就着祖母早已摆好的饭菜,悠闲自在地喝着米酒。饭后,他习惯卷一根粗粗的“喇叭筒”,吧嗒吧嗒地望着门前的麻石街,任夕阳在暮霭中缓缓地坠向田垅……
祖父自有他的道理。在那时的乡下小镇,他已属于名副其实的老人,是老人就该干点老人喜欢的事:喝喝米酒,抽抽旱烟,哼哼老戏……至于帮忙带孙子,那是祖母分内的事;养家糊口,那是儿子分内的事。
于是,我的父亲就像一头循规蹈矩的黄牛,任劳任怨地拉起载有七口之家的大车,兢兢业业地奔走在举步维艰的人生路上。父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前面光秃秃的没有人依附,后面光秃秃的没有人支撑,谁叫祖父只有他一个独生子呢?
当教师50元一个月的工资,父亲拿了整整10年,他得咬紧牙,带着一家老小往前奔;月底口粮不够吃了,父亲私下四处打听,他得狠下心去黑市上籴回高价米;扶着祖母的棺柩,父亲强打起精神,他得拉下脸,央求乡邻帮忙抬上山岭……
好不容易将我们兄弟仨拉扯大,看着我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孙子。但他沮丧地清楚自己还是祖父的儿子,不敢奢望像祖父一样轻松自在地老去。
一直到祖父过了34年悠闲安逸的日子,心满意足地阖上他那双舒展开来的眼睛,长眠在一个秋日的清晨,父亲这才名正言顺地可以老了。他背着手、弓着腰、耸着肩,气定神闲地像祖父一样四处溜达,这里看看,那里站站,慢条斯理地与小区熟识的老人谈论老年话题,等着母亲着急地出现,喊他回家吃饭……
那一年,祖父84岁,父亲64岁。父亲的双鬓早已染成如霜华发,他也熬到了自己有资格老去的年龄。
在知天命之年,我终于读懂了祖父的放手与父亲的坚守。医学可以改善人的健康,却无法遏止人的衰老,生老更迭,就如花开花谢、草荣草枯一样自然。赡养祖父是父亲的责任与义务,只要祖父还健在一天,即使父亲已年逾花甲,他依然不敢轻言自己老了。
我要庆幸,父亲让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我第一次学做生意,与别人合开公司时,是大学毕业的弟弟,拿出工作没几年的积蓄,帮我凑齐了资金;在我生意周转困难,签订的合同无法履行时,是退休多年的父母,举全家之力,撑我渡过困境;在我远离家乡千里,不能侍候久病的母亲时,是在家乡工作的哥嫂无怨无悔地付出,替我尽孝……然而,我仍然在知天命之年如履薄冰、惶恐不安,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不敢轻易地让自己老去。
做了近20年的生意,翻开账本一看,迎头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账在账上,钱却在别人口袋里。碰上良善的客户,好言好语与你解释,大家都不容易,缓过这段时间再说;碰上乖戾的客户,义正词严地让你心生愧疚,喏诺地以为人家才是债主。
今年夏天,我送考上大学的女儿去报到。从济南到天津,短短300多公里的距离,我一路开车走走停停,已不复当年日行千里的体力与精力。
安顿好女儿,疲惫的妻子领着未成年的儿子回房间休息,我一个人坐在酒店的大堂,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清冽,月亮残缺,我仿佛看见父母当年送我读大学的情形,猛然记起这天竟是母亲的80岁生日,不禁潸然泪下——人生就是一场轮回,过去不得归,未来不可期,母亲尚未老去,我又怎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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