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试验
2020年06月2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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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樱
 
  父亲老了。写下这句话,超重的记忆如海水般向我涌来,有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一直以为,父母老去是很遥远的事情,把陪伴挂在嘴边,将孝顺埋在心里,孰料最终我们输给了时间。有段时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喜怒无常,刚才看电视还满脸喜悦,转眼工夫就如乌云翻滚脸色大变,似乎怎么做都不合他的心意。吃饭晚了不行,喝水热了不行,母亲动作稍微慢一步,他就会大声嚷起来。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必须哄着,让他高兴,想尽办法让他满意,由着他的性子去。最让我头疼的是他的睡觉颠倒了个儿,夜里基本不怎么睡,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翻身,一会儿又要导尿,几个回合下来,天光光亮了,母亲睡意全无,用手揉揉红红的眼眶,起床收拾屋子,洗洗涮涮,此时传来了他打呼噜的声响。白天,他一小觉连着一小觉,我试图叫醒他,无济于事。晚上待我打开电脑,思绪在文档里策马驰骋,他也来了精神头,念叨床不舒服,嚷嚷着“我要换床”“我要换床”。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打键盘声,我把他的呻吟、嗔怪,甚至责骂都敲进了时间的罅隙里,我把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也敲进了历史的隧道里。我产生深深的负罪感:父女一场,我能够做的事情极为有限,是我的无能,还是上天的苦心安排?
  很多时候,我觉得陪伴就该是这种样子:他嚷,他发怒,他任性,你拿他没办法,依然要顺着他,守护他,就像小时候我满脸委屈哭闹打滚,他耐心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笑着拂去我身上的灰土。或许,所谓父女就是一场试验,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所以没有标准答案,唯有互相原谅,在坦诚相见中彼此温暖,在历史长河里互相遥望。陪伴是有限的相聚,他加速老去,我的鬓角也冒出了几绺白发,触目惊心,顿觉时间的伟力把我扳倒在地,泪水肆意。
  陪伴父亲的漫长日子里,我读过很多关于父母的书,企图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印象深刻的当数学者南帆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含蓄,真诚,有思考。他写道:“一只背囊,浪迹天涯,我向往的日子是个人挺进世界的纵深:扶老携幼的家族只能是一个负累。待到我踏入中年,定了定神想到了家族的时候,那一幢老宅子已经轰地成为一地的瓦砾。”对我来说,站在中年的门槛上,超重的记忆和无边的苦痛淹没了所有的语言,一地的碎片就是全部生活。在不足十五平米的空间里,我哭不出来的疼痛比疼痛更灼心,我说不出来的愧疚比愧疚更折磨——但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懂得。那天,母亲去医院拿药,去了很久。父亲突然探探头对我说,“你的白头发又多了,不能再这么写了!”转而又说,“还是写吧,不写你更熬不住,写部像样的小说让我看看!”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吧嗒吧嗒掉在了书页里,哭了个痛快!
  我猛然惊醒:父亲是清醒的,父爱是清澈的,容不得一丝玷污,来不得任何亵渎。他记得我备战中考的时候,每天骑着三轮车送我去上学,爬过高高的上沿时,他站起来蹬车,累出一身大汗;他记得我刚患病那会儿四处求医,某天从报上看到某太原名医来城东坐诊,他骑上自行车去排队,最终取到100多号,当医生收我住院说一定能治好,他高兴得热泪长流;他记得骑自行车去报社为我送纸质投稿,临走时戴眼镜的男编辑给他一张名片,走出报社大楼时他高兴良久,以至于保安多看了他两眼;他记得帮助过我的好心人的名字,曾经用钢笔刚劲有力地记在工作手册上,泛黄的纸页氤氲出涌泉相报的感念……哪怕有时候犯起糊涂,父亲也从未改变他的耿直性格和暴烈脾气。而他的睡眠不好,其实是有原因的。家里地方小住不开,在厂里上班时他主动找领导要值夜班。后来,他为了找份夜班工作费尽周折。最初我以为,值夜班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直到那年冬天点煤球炉子取暖险些中毒,我才意识到夜班的艰辛。父亲值夜班从未睡过囫囵觉,在商店里时要看着货,在厂里时租客混杂,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凌晨依然灯火通明,他要四处巡逻。微薄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家中生活,何况后来我多次住院家里背负外债,但是,父亲对得起每一个墨黑的夜班,配得上每一个红色的日出。大约是2004年冬天,他下了夜班,直奔省立医院去照顾生病的爷爷,忙到傍晚天擦黑,又急匆匆返回厂里上夜班。然而,他也是出院恢复不久,穿着又厚又笨的棉裤骑着自行车在寒风里穿梭,身上驮着两个家庭的希望。
  父亲是糊涂的,因为他老了;而父爱是沉重的,伴随岁月累积变得醇厚,我拿什么承受得起呢?
  看到一个让我难以释怀的故事。她是个跳芭蕾的舞者,瘦骨嶙峋,又披散白发,很难想象她已经64岁。因人生失意,她来到一个偏僻乡镇,租下一处危房改造成的剧院,起名叫“心绞痛乡镇舞蹈剧院”。她的吃穿用度极为简约,把时间都花在了唯一的舞厅里,打扫卫生,给墙壁刷漆,晚上她就坐在卧室桌前给90岁的老父亲写信,却从未写完过一封信,老式皮箱里装满了数不过来的废纸。她对跳舞痴迷,尽管父亲重男轻女,曾阻止她学钢琴,嘲笑她上舞蹈课。在这里她圆了自己的梦,举办演出邀请镇上的居民来看,吸引电视台也前来为她录像。她第一次给35年未曾见面的老父亲写了封完整的信:
  “亲爱的爸爸,我给您寄了我第一次独舞的录像带。我非常希望,爸爸您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完……爸爸您说得不对,我是有天赋的,只是爸爸您不能慧眼识珠。我十分努力,而现在有很多人来欣赏我的表演。我跳舞的时候,这剧院都要被挤爆了!我已经看到爸爸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了——是讽刺的笑,对吧?我知道,我一直害怕这种微笑,我一直为这样的我感到羞惭,而我根本就是这样的。但每种感受都有各自的期限,我已经老了,老到不再羞惭了;而爸爸您也老了,老到不该再鄙视我了。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一切问题都能够烟消云散了吧,我们会忘记所有的怨恨和伤痛,最终成为一对慈父孝女。”
  就在她从邮局寄出信的晚上,收到一封电报,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她点亮剧场的所有灯光,用油漆在观众席上又画了一张脸,然后朝着剧院一楼第四排座位画了个十字,再度起舞。这个故事出自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女舞者》。他不愧是文学大师,女舞者用未寄出的信与父亲和解,让我们看到父女一场的种种可能,生发出的悲悯也是面向亲情的“缴械投降”。
  所有的老去,都是成长的另一种模样。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旅人,或过客,在成长中包容,在爱的国度里给予,不知不觉,在岁月褶皱深处,我就活成了另一个他:父亲,你安好,就是我的晴天,就是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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