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我性子急,反应慢,两者相加,结果是特别容易着急上火,却又说不出话来。事后反应过来,一复盘,文思泉涌,妙语如珠,随便拎出一句,感觉都能稳准狠地一招制敌。刚才这些话都到哪里去了呢,像是架都打完了帮手才出现,又不能坐着时光机器杀回去,想想更气了。
但这几年,我不这么想了,前两个环节还是气得说不出话,然后恼得无以复加,但延伸出下一环节,就是庆幸自己脑子来得慢,那些狠话,没能说出来,也许比说出来更好。
第一是有时候你会弄错。
比如有次跟人家生气,像张爱玲说的,人家咳珠唾玉,我被珠玉卡住了喉咙,满心的话,挤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只能吞下去。过后一想,分明有句言简意赅的话,可以直指七寸,让对方无话可说。现在想起来有什么用?吵架最重要的是现场感。
我甚至想,一定要找机会,把这句话说出来,没有机会就制造机会。哈哈我也有用心险恶的时候啊。然而,没等我得逞,我已经发现这个事儿,可能是我理解错了,要是我把那些话说出来,就会对无辜的对方造成误伤。而我理想中的自己,明明是善良的人类,大脑迟钝,让我的理想得以保全。
对世事了解越多,我越发现人类是多么容易误解,首先语言交流过程会有很多信息流失,其次,每个人的言说背后,都是自己的一整个过往,说出口时,会不自觉地预设对方能明白,但是人家却是要结合自身经历去理解。
于是,一方自以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表达,另一方却感到被冒犯。像这样的误解,只能等时间来解决。
反应快的人习惯斩立决,反应慢的人被迫选择斩监候,但后者避免制造冤假错案,不像前者,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儿说出来之后,就是覆水难收。
当然,有时候,你真的没有弄错,你就是碰上那种不讲理的人了。比如我有个女友,出电梯时被人撞了一下,还被对方吼:“怎么回事,先上后下懂不懂?”女友当时反应不过来,过后一想,靠,为什么不告诉他人类的规矩并不是这样。
这种情况下,没有说出来要不要懊恼呢?我觉得也用不着,如果这人再犯,一定会有人收拾他,如果他不再犯,那当然是皆大欢喜。这次你没能帮助他改正错误,是你们没缘分,你心里过不去的,不是没能给他点教训,而是一口气没出出来。
可是,是不是我们总要把气出出来?非得做说最后那句话的人?相信我,不说真的不会死人,金钱能够解决的事未必都是小事,但几句狠话能够解决的问题,肯定是小问题,真碰上大事了,还得靠实力,语言的震慑力是有限的。
女作家张欣老师写过一篇文章,说“我们的烦恼都来自反应过快,有问必答是第一傻”,这真是过来人的真知灼见,逢敌必亮剑,太消耗真气,不适合日常生活。因为你一旦亮剑,这个事就大了,你出招了,人家就会接招,等人家那一招过来,你接不接得住还是另说。关键是本来可以安生的,现在却处于不确定状态,浪费很多时间精力心理成本不说,这种劳动也没人买单,倒是图啥呢?
所以,碰上这种不讲理的人,如果你高兴,慈悲为怀,想要日行一善,帮他改正错误,也免去下一个人的麻烦,说上几句,没有问题。但如果是觉得有那么几句话没说出来,大不愤,实在是没必要。
有次在苏州,卖冰激凌的小店门口排起了队,队排得有点乱,一眼看过去,不容易发现哪里是队尾。这时有个男的牵着女儿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注意力不太集中,一不小心就插到队伍里。我正想提醒他,旁边一个男的先嚷嚷起来,说:“你怎么插队?什么素质!”口气非常严厉。
这要是我,估计得生气,又不是故意的。但那个男的却满脸笑容,也不解释,连说几个“对不起”,带女儿走到队尾去,父女俩又继续热聊起来。那一刻我真的只有羡慕,我觉得他活得很安全。不用担心遇到不讲理的人,反正他须发无伤。低耗损的人,才真的可以横着走。
日言百句其气自伤,说不咸不淡的话尚且如此,说狠话就更是跟自己过不去了。反应慢,也许是一种福气。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有脑子的人都有个好脾气。我娃是摩羯座,年方十三岁,就经常对天蝎座的我说:“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想呢?”“你可以那样想嘛。”
他从来不说狠话,有时我都感觉到别人在欺负他,他自己却感觉不出来。在他看来,只要别人不抢钱不打人不说羞辱性的话,一个脸色几句不客气的话,是可以过得去的。因为人家也许有人家的想法,你凭什么要求人家不那么想呢?你看,跟好脾气的人过招,很容易成为一个人的战争。
有一次我对他说:“坏脾气也有好处,显得有才华。如果全世界都跟你过不去,是不是就有点李白‘世人皆欲杀’的意思了?”我娃不理会我的胡说八道,很认真地说:“但是脾气好,能够快乐一辈子啊。”
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明白,我说的是幻象,他说的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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