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倩
我对姐姐的天然亲近或渴慕,就像对指甲油、小耳钉的爱不释手,拥有本真的欢喜和靠近。看完电影《我的姐姐》,女友英子第一时间发朋友圈,“我要是个男的就好了,可惜只能下辈子了,还是继续当大姐大吧。”影片中姐姐安然的一句台词直戳心灵,“我那么努力的生活,是希望有一天,站在爸爸妈妈面前的时候,你们能说一句:我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活得尊贵一点,活得体面一些,是每个“她”的心愿。
女作家邵丽长篇小说《金枝》着实令我震撼,她写的是由同父异母姐姐所引发的家庭悲剧。作为独生子女,我最抵触的是论辈称呼和亲戚关系,而作者交付的是以自己真实经历为样本的家族复杂精神图谱,随手打开,却总能找到共鸣之处,触摸到“嗵嗵”的心跳声,叫人不禁感叹:亲情这条大河无论多么曲折和迂回,又望不见头,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基因这根隐性绳索的相互牵拉——谁也逃不过家族的制裁,谁也离不开亲情的滋润。
小说开篇,由周语同父亲的葬礼拉开大幕,那场面攥人心魄:“整个葬礼,她自始至终如影相随地跟着我,吃饭坐主桌,夜晚守灵也是。我守,她就在不远处的地铺上斜欠着身子,用半个屁股着地,木愣愣地盯着我。我去宾馆休息,她立刻紧紧跟上,亦步亦趋。她根本不看我的脸色,也不听从管事人的安排,仿佛她不是来参加葬礼,而是要实现一种特殊的权力。”长年紧张的对峙关系和盘托出——一个是城里长大的著名艺术家周语同,一个是农村长大的姐姐周拴妮,因为父亲的葬礼再次碰面,恍若翻动板结的历史一样,重新进行情感清算,将多年暗中的亲情较量摆到桌面上进行“公审”。
原来,周语同的父亲周启明当年在老家订过一门娃娃亲,家里的长工庆凡替他接亲,把媳妇穗子娶回家。解放后周启明果断离婚,但是穗子离婚不离家,死也是周家的人。后来,周启明在城里结婚,穗子的女儿周拴妮从乡下进城认亲,从此藕断丝连的关系又接上了头,从此周语同多了个姐姐。周语同的母亲朱珠选择忍耐,在忍耐中接纳,这一忍,横跨三代人的成长；周语同呢,既忍耐也委屈,她不满于拴妮母女俩的侵占,每逢放假进城都大包小兜往家搬；更多的是对亲情的“绑架”。葬礼结束,围坐吃饭时,周拴妮提出女儿周雁来考上研究生需要钱,周语同当即从包里掏出两万元,多年郁积的矛盾爆发,压在她心里的那盘石磨就这样被卸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我爸死了,他也算你妈的爸?我爸给了你妈生命,这没错,可你先问你妈,她到底孝敬过她爸什么?”“是的,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那个女的是‘我的姐姐’这样一个现实。”大多数时候,姐姐是家庭的顶梁柱,属于撑门面的女汉子,作者刻画的周拴妮独具一格,偏偏是个讨债的女人——一个“拴”字,一语双关,意为把命运拴在周家的家族命脉上,事实上也是如此。然而,周语同从愤怒到忍耐,再到接纳,本身也是成长的过程。她一直在补偿拴妮及她的孩子们,努力弥合他们之间的代际裂缝,但是她在付出的同时,也在被误解和被亵渎。
先说拴妮的女儿周雁来。周语同动用资源为她设计人生,让她吃住在自己的独生女林树苗家,先考公务员,在北京开开眼界,然后继续考博,或直接考取注册会计师,将来推荐她进大公司。到头来,周雁来独辟蹊径,偷偷考上郑州银行,提前工作。对周语同来说,这不啻一记耳光重重甩在脸上,“在我的潜意识里,难道不是试图通过这个孩子,洗却几十年来周拴妮对我造成的伤害,塑造我的以德抱怨的拯救者的形象吗?”与其说周雁来刺伤了她的自尊心,不如说她与周拴妮之间的隔阂仍在代际传播,难以扭转。再说自己的侄女周小语,自幼跟着她学画人物画,十几岁便能给杂志画插图,后来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周语同以为自带艺术气质的周小语定会走艺术这条大道,“只要听我的,你的未来我会替你安排”。结果事与愿违,周小语遭遇老公出轨,离婚后带着五岁的女儿回到娘家,走向堕落。周语同恨铁不成钢地怒斥道,“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我?怎么就不能继承点周家的血性?”她曾给侄女画过一幅肖像画,明眸皓齿,天地一新,起名《金枝玉叶》。谁能想到,“金枝玉叶一旦遭摧折,比普通的一枝一叶更不堪”。周语同对后代提携的再次失败,也是自我的失败。
每个女孩都是金枝玉叶,但是,谁也无法逃离封建残余和男权思想的隐性侵蚀。因此,鲁迅“救救孩子”的深情呼告还在,曹雪芹为女儿们含泪写下的“忏悔录”还在,永远都不会过时。强势者如周语同,她少年时挨过父亲的暴打,对此记恨在心,长大后又替父母补偿姐姐周拴妮,这个时候她会自动开启内心的补偿机制,半辈子的努力不过是寻求被重视和被尊重,用尊贵的身份进行反击,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要用我的好,证明他们有多不好。”然而,她独独忽略了因果轮回,“我活成了过去的父亲,而林树苗活成了我。也许,人生就是如此的轮回吧。”
亲情,从来没有输赢之说,亦从来无法战胜,只能慢慢学会和解。如周语同从八旬老母亲那里受到的启迪,“母亲一辈子所谓的贤良大度,与世无争,其实是以不变应万变,以不争赢万般……她用她的智慧固守一个男人,通过一个男人固守一个家,通过一个家固守整个世界。而我却浅薄地以为她是被蒙蔽,被欺骗,被伤害的那个人。殊不知,她正是用她的隐忍,用她的智慧,不战而胜。”作者采用穿插叙事策略,通过周启明的葬礼呈现周家三代人的恩怨和隔阂,以“故事中的故事”作为结尾,很是耐人寻味。周雁来写了篇文章《穗子》,在微信上发给姐姐林树苗,她不过是担心姐姐误解自己的姥姥穗子,而文章里藏着一个“彩蛋”:当年刘复来当上门女婿,高考恢复后,他要去参加高考遭穗子阻拦,穗子不惜撞破头住进医院。殊不知,刘复来是与数学老师的女儿施红升好上了。当老三周雁来读高中时,与施红升的女儿是同学,把施老师后来离婚的真相讲给姥姥穗子听。不言而喻,穗子之所以阻拦刘复来参加高考,不过是担心周拴妮重蹈覆辙走自己的路——林树苗看后把文章发到家庭群里,对周雁来说道,“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没辜负这一生!”
是啊,每个人都是家族的重要一环,姐姐们也是如此,在被误解和被伤害中跌撞成长,向左也好,向右也罢,都是为了好好生活,为了活出属于女性的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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