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峰
酱油螺蛳在济南,前些年和当下的串一样,红得发紫。串,没爆红以前,地摊全是它的天下。酱油螺蛳,有几个名,活体叫旮旯游子,上桌就是酱油螺蛳。它们生长在污水里,喜欢在坑塘河边游荡,呈游兵散勇状。江南水田里也有,叫田螺。也常见它的近支——蜗牛,形如微型蒲团,扁状,习惯栖息在陆地潮湿地方。除了鸡鸭,没人琢磨它们填口腹,像冰激凌的旮旯游子却不行,人,看见它们就想到美味。它们却又因出身微贱,只能沦于街巷,无法登堂入室。
不过,济南人不管这套,吃起来不要命。达人也去练摊,外地人不一定能懂。
一个人小名叫二,大名又叫刚或强,或勇和军啥的,喊哪个都不错。我一会旮旯游子,一会又酱油螺蛳,其实并没搞混,说的是一个事。
老家河塘里,旮旯游子成堆,不稀罕,还有蚌,只是乡下不这么叫,叫壳袍。说“蚌”就太生疏,咬文嚼字,别人会笑话。鹬蚌相争,这成语很普及,就是蚌和大鸟争输赢,让打鱼人一举两得的典故。蚌,有的个头很大,跟个大海碗一样,只是不知道出不出珍珠?枯水季,大人忙着逮鱼,小孩没事抓一大洋铁盆,便想着开荤。放些盐在开水里一煮就熟。壳袍肉多,顶一堆旮旯游子,且鲜嫩,不过太腥,胃口不服,最终合盘子再倒进河里。这是典型的不会吃,近乎暴殄天物。论吃,乡下人老实不说,还因循守旧。
见的东西少,又没吃过“世面”,口头偏狭难免。能接纳的都是老一套,对新和鲜尤其排斥。吃不准,就以“邪不拉几”论。牛羊肉,以前市场也小,有人连煮过羊肉的锅都嫌弃。我味蕾格局也这样,看上去不是太美观的东西,就不吃,特看重外在。像是菜花,状如肿瘤,像是豆腐卤,我不说像啥了,看看反胃,臭豆腐更是看都不想看,仅那味道就能让我晕了。水萝卜、胡萝卜弄成馅子,形状让人不适。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人,胃口缺乏兼容并蓄的能力。
需要声明一点,我无洁癖。旮旯游子,尽管我兴趣不大,也吃一点,但不痴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旮旯游子盛行。那时济南街面都不宽敞,随处都能见到卖酱油螺蛳的小摊,还有散啤酒,夏天兼卖西瓜。有次在《山东青年报》发了篇随笔,得稿费六块。拿我稿费单子的同学“要挟”,不答应请客就扣单子。我手头不算紧,隧约五六个人上街痛快,就近在艺术学院门口大快朵颐,最后还要了个不小的西瓜。济南的酱油螺蛳好吃,一点也没吃出邪味来。
只是吃完要洗净巴掌,一旦凉下来,手上散出的味道很大。旮旯游子的腥膻,都在里边。
做旮旯游子,城里人讲究,要在清水里泡几天,让其吐尽胃里的泥沙,还有粪便。开水煮熟,再用兑了花椒、大料的汤入味,然后捞出晾干。最后煸锅,放大油、猪肉、辣椒轻轻翻炒,稍顷,出锅便可食。三遍历练,已没了半点泥腥味,散发的香,夹杂着一丝辣味儿。看来,方法对了头,很多固有的缺陷就遮了去。
入乡随俗,后来跟着朋友,又吃了好多次酱油螺蛳。街巷里烟火气浓,感到亲切的同时,也有些太嘈杂。到了散啤酒叫扎啤的时候,我就有些倦了,身边的声响实在太喧腾。我心脏血压都有了问题,特别喜欢清静。拿着牙签挑的那个黑疙瘩,有次突然想起别人说过像鼻屎的话,怎么也不敢吃了。再仔细看小黑肉后面那一小截,白白的囊里装的全是黑东西,胃就罢了工。后来吃海螺倒是没受影响,海螺肉,脆美鲜香。就是想扔掉那段肠子一样的东西,被懂海螺的胶东朋友耻笑,吃一口面面的。
一日,和朋友闲逛。他是见地摊拔不动腿的主,还连哄加威胁,把我也给逼停。我不经劝,只好留下陪着。让我瞠目的是邻桌竟是几个明眸皓齿、穿着入时的美女,也围了一桌吃,实乃马路牙子一景。看拿牙签的一招一式,熟稔,轻巧,一水“练家子”。桌上摆了几大堆壳子。钱钟书先生说,苗条女人吃一粒奎宁,就像怀了孕。这几盘子酱油螺蛳,得几大瓶奎宁。好在,螺蛳肉精,吃了不增脂肪。
酱油螺蛳美,一点无足轻重的小障碍,我却步了,实在是不解风情。
又有一夏夜,偶见一老年乞丐,蹲在地摊不远的垃圾桶旁,滋溜溜地吸着一个个螺蛳壳。螺蛳剩在肚腹里那些东西,还有没滴干净的汁水,全都吃了个干净。不由想起莫泊桑的于勒叔叔吃牡蛎。几只流浪猫簇拥着他,并不争抢,而是静静地立在一旁,像是围观。等他寻摸个差不多了,坐地上吸半截烟头,猫才一拥而上,在桶里挑拣残羹。老人心满意足,一脸陶醉,不知是吃了酱油螺蛳,还是烟头而起。又吃又闹的猫满面春色,喵呜声成一片,嗲声嗲气。
济南酱油好,上品。想起来,都是美好回忆,那泛着油花儿,冒着清香的酱油就浮现在眼前。不知道酱油螺蛳,是不是济南酱油成全的?现在的酱油螺蛳,仍旧没落伍,吃串之前,先上桌的就是毛豆、花生和酱油螺蛳。只是成了垫场的角色,济南人丢不下它。
土,沾水就是泥,沤久了发黑,继而腐烂。鲇鱼、黑鱼、菱角,还有出淤泥的莲藕,都喜欢在烂泥里长。螺蛳仅是其中之一,自身洁净与否,并不关乎烂泥。有朋友喜欢在鱼缸里放几只螺蛳,闲来可赏。看看螺蛳,乐哉,精致小巧的头及肩背,竟是亮眼的雪白,像是晚会礼服,女主持裸出的如玉颈胸。蜗牛和螺蛳都活得小心,长着最敏感的触角,像是雷达。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赶紧缩进壳里。儿歌唱:先出角,后出头。
自带房子行走,想不慢也不行,如果不是草木皆兵的习性,它们的慢生活,是最接近幸福本真的。
吃,吃了再吃,成了至高无上。吃之外,吃之上是什么?吃起来顾不上想,也全忘了。吃,易产生快感,也最易迷途,胃,贪得无厌,大脑却堆满油脂,几千年,人似乎还没吃饱。少有人静下来打量一下食物,及可做食物的生命,只想着嘴里的味道。有时,我觉得饭桌不光是乱,也乏味得无聊。光知道吃,深思一下,又多了些恐怖。林语堂好像说过类似的经典话语,原句是什么,我脑子不好用,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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