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伟
娘在人世间还能说话的那天上午,我们和娘说的最后的话题就是她的牙齿。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臲。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每读韩愈的《赠刘师服》,总想起和年迈的娘一起吃饭的情景:都是我们大嚼大咽,大口吃肉,而娘总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吃得香甜的我们说:“你们吃了,就等于我吃了；年轻时家里穷没肉吃,现在有肉吃了,牙不让吃了。”
二○一五年六月二日娘因脑梗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就被插上了鼻饲管,也就是说从那天起,娘的饮食与她是否有牙齿已经没有直接联系了。
记得按照医生的建议,我给娘固定的食谱中有老母鸡、海参、小米粥等,不时添补的还有鲫鱼汤；那时家里平均三天煮一只老母鸡,每天早上5点起床给娘熬上小米粥,用老母鸡汤炖上海参,然后到病房里用料理机打成稀粥,用针管通过鼻饲管给娘输送到胃里。
我和姐姐有时边给娘喂饭,边开玩笑:“小时候最解馋的是咱娘煮病死的瘟鸡时候——娘撕一条鸡腿填到我们嘴里,恨不得连鸡骨头都嚼碎咽到肚里去。娘那时一点鸡肉也舍不得吃,现在娘是三天一只鸡,却尝不到一点鸡肉味啦。”
生病住院的时候,不能说话的娘就用眼神表达她的心意。每当早上姐姐或二嫂给躺在病床上的娘洗脸梳头的时候,她总是主动张张嘴,我们都知道,这是娘让我们给她刷牙啦!
轮流照顾娘的姐姐和二嫂几乎每天都给我汇报一下娘刷牙的情景。娘脑梗以后不能说话,有时也不是那么清醒,但只要姐姐或二嫂喊一声“刷牙啦!”娘的眼睛立马睁开了,并且主动把嘴巴张开。
其实娘开始刷牙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多岁啦。那是爹去世以后,娘到城里和我一起生活,从那时起娘开始养成刷牙的习惯,即使后来她又回到老宅生活,刷牙的习惯却被娘保持得很好。
有一次我和娘专门聊起刷牙的事,她说:“过去不刷牙是没有那个条件,自从上你家开始刷牙后,现在一天不刷牙就感到嘴里都是臭气,你们都是有脸面的人,娘不能给你们丢人；再说,刷牙,确实心里舒服。”
我知道,娘一直以她的儿子们为自豪,她和爹又是把脸面看得特别重的人,娘已经把刷牙与儿子们的面子捆到了一起,这是病中的娘只要听到刷牙的喊声赶紧张开口的根本原因。
娘住院两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二嫂给娘刷牙时发现娘竟然长出了两颗新牙!当二嫂把这一发现当作特大新闻播报时,被娘的病情折磨得焦头烂额的亲人们都如同听到了喜报:已经八十七岁的老娘竟然又长出了新牙,这是否意味着娘还有较长的寿命?这给全家人带来了给娘治好病的坚定信念。
就在发现老娘长出新牙的时间不长,一天早上外甥女给娘喂饭时,娘竟然说话了!尽管娘当时只是吐出了一个字。这距离娘生病住院已经三个月了,娘又能说话了!
娘又能够说话的喜讯让全家人像过年一样快乐,都想和娘说说话,表达一下对娘的牵挂和惦念之情。我这个娘的宝贝儿子经常给娘开开玩笑逗她开心。
有一次我故意对娘说:“唉,老太太,您认识我吗?”娘笑着说:“嘿嘿,我还不认识你吗?你不是小三吗?”
二姐故意对娘说:“俺现在天天在这里陪你,地里的庄稼都不种了,你得把你的工资都给俺。”
娘笑着说:“小三工资高,让三给你发工资。”
娘第二次脑梗的时间是二○一五年的十一月四日。
那天早上我去给娘送饭的时候,病房里的娘和二嫂正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见我来了,二嫂给我说正和娘商量,等她病好了去镶牙的事。二嫂给娘说:“让三弟给你镶上满口的金牙。”娘说:“镶金牙太贵了,还是到相公镇安便宜的吧。”我听了后给娘表态:只要病好了,就给娘镶满口金牙。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天中午我还未下班,就接到了主治医生的电话,娘在上午十一点时再次脑梗了。
自此后,娘再未能说一句话,和娘说镶牙的对话成为娘在人世间最后的母子对话。
从二次脑梗到娘最后离开人世间,近一年的时间里,娘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但每天早上只要听到“刷牙啦”的喊声,即使娘不能睁开眼睛,但却一直努力把嘴张开。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就是我的娘,当她把刷牙这样一个小事与她的儿女捆绑在一起时,她的毅力感天动地。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