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初夏,去电视台参加读书会活动,我记住了一个身着白裙子的女孩和一双宽厚慈爱的大手。那是我刚从台上下来,坐轮椅走过候场过道,左手紧握着话筒,生怕手不听使唤。这时,旁边有个小女孩很默契地伸出小手接了过去,同时咧开嘴对我笑了笑,脸蛋上的脂粉冒了油。台上的打光照得我眼睛还没缓过劲儿,出了过道,有人伸过来一双大手,我先听到他的声音,又看清他的模样,原来是一位著名的电台主持人。没有多余的客套,令我心头一暖。
过道,往往一晃而过,很少有人注意。作家韩小蕙在《协和大院》里写到,新中国刚刚成立,一批从美国进修回国的“海归”专家住进协和大院的小洋楼里。过去大院的一些老规矩也延续下来,比如,为了午睡安静,小孩下午1点到3点不准在院里玩耍；各楼的前院不准晾晒衣物；给各家送煤的车必须走两边过道,去各家后门。然而,过道里的瞬间也掺杂着世间冷暖。我曾走过各种过道,或长或短,或近或远,或空气凝滞或宽阔敞亮,有过乍然相见的欢喜,有过痛苦难言的煎熬,也有过无奈的一声叹息……
家属大院楼后面的狭窄过道,是雨天里看蜗牛、雪天里挂冰凌的乐园,暑假里宁可被蚊子叮咬得满腿红肿也要偷跑去玩耍；上学时跟着母亲去买菜,菜市场里的过道,喇叭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车轮子撅着屁股,熙熙攘攘中就走到了头,总觉得路太短；医院里的过道给人阴森森的感觉,当年父亲在省立医院住院,母亲经常深更半夜一个人穿过长长的栈道,去药房给父亲取药。认识的一位阿姨在医院负责给小孩接种疫苗,她逢人便说,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太平间后面那个小屋子里。找她看病托关系的人络绎不绝,时间久了也就没有忌讳了。我最刻骨铭心的是,去年疫情期间,殡仪馆里仪式从简,很多家属只能在过道里看亲人最后一眼,那一幕幕生死离别,让人感慨万千。
那年夏天参加一场颁奖晚会,我在后台过道候场。不远处化妆台那里有一面大镜子,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小伙子,照着镜子背词,时不时抬手摩挲发型,看似声情并茂,实则紧张得很,后背衣服都湿透了。小伙子离开,又过来一个红裙翩跹的小姑娘,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全身心投入,一招一式都很和谐,动作到位。就在这时,有个女子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我才注意到小姑娘戴着助听器,是个聋哑人,惊讶之余不免更加敬佩。过道里没有空调,溽热难耐,又不能乱动,候场的演员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索性把道具竖在一旁,组队玩起翻手绳的小游戏,唯有聋哑小姑娘站得笔直。近距离打量,她黑漆漆的眼仁就像一潭深泉,即便光线昏暗也明净动人。谁能想到,台前光鲜如许,灯光四射,台后又是另一番景象,让人常常难以分辨,到底哪样才是真实的人生。
《红楼梦》里也涉及过道里发生的故事。第七十一回,贾母过八十大寿,场面盛大,乱作一团。王熙凤正在生病休养,贾珍太太尤氏忙得连饭也吃不上,便进了大观园想找点吃的,“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不见人,又去找管事的婆子,发现两个婆子在过道里分菜果,视若无睹。这桩小事,尤氏气得不轻,传到周瑞家的那里,又报告给王熙凤,两个婆子被捆绑起来,事情越搞越大……这些都为后来的衰败埋下伏笔。当然,并不是说小人物爱惹是非,而是说细节处见真章。曹雪芹定格的是瞬间的凄苦,也是永恒的生命——里面蕴藉着对受苦个体的包容和接纳,这就是慈悲。
还有一处是在第四回。那个过道里随时听差的门子,改变了贾雨村的一生。门子,相当于今天的门卫,这个门卫却不简单。贾雨村复职到任便遇到一桩人命官司,即薛蟠打死冯渊,他下令签发捉拿薛蟠,这时候门子使眼色,暂退堂,为他支招,贾雨村认出门子就是当年落难的小和尚。门子先解释“护官符”,又理顺亲属关系,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一番话如当头棒喝,令贾雨村大彻大悟。最令人拍案的是,当他得知引发这桩人命官司的女子是贾士隐被拐卖的女儿英莲,他低头问门子,“依你怎么着?”最终,贾雨村“胡乱”判了这场官司,从此官场平步青云,而门子很快被他发配了事。想想,一个底层门子,没有名字,却精通人情；一个穷酸文人,不谙世故,却渐入染缸。两人在过道里的密谈,映照旧时社会的黑暗,又何尝不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巨大悲悯呢?
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世上活一遭,不过是走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过道。过,是闯关卡；道,即是修行。相比之下,过,容易,反正都是路,走就是了,但修行的确有难度。过去我也犯愁,经历多了就会自然而然开悟。生活这出热闹大戏,从来都是悲喜交加,当你看到台面上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应想到台后的满脸脂粉、狼狈不堪；当你顺风顺水驰骋大道,也应想到可能会遇到坎坷不平的过道。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平常心。没有送不走的寒冬,没有熬不过的盛夏,生活就是这样轮回流转,四时变幻,引人入胜,又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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