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紧跑着去迎接一个人
2021年08月10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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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荒田

  常常记起木心的语录:“我好久没有以小步紧跑着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它牵出来的是失落感。
  “那种快乐”谁没有过?青春期最密集,要么来自爱情,要么来自友谊。一个场面,我在离家乡50公里的蓬城偶然见到。我去那里访友,住在友人所在工厂里的工人宿舍。人地两生,只认识友人及几个同一车间的工友。那是周末的傍晚,我站在工厂大门外的马路旁看风景。一个年轻人擦肩而过。我认识他,花名“鸡胜”。他向我点点头。我惊呆了,刚才在厂里见过他,他是铸造工,刚刚下班,一身又厚又硬的工服,带乌黑灰垢的脸上尽是晦气,可见高温下和铁水打交道的生涯并不愉快。然而,此刻,他脸孔白净,着雪白衬衫、裤线笔直的凡立丁长裤、光可鉴人的皮鞋,外观固然叫我眼前一亮,但让我记了半个世纪的不是这些,而是姿态。他本来伫立紫荆树下,目不转睛地对着南边,右手下意识地捏着一片从地上拾来的紫色花瓣,透出内心的紧张。少顷,他浑身一抖擞,随即挥挥手,沿着马路边沿走,开始时小步,很快变为狂奔。不多久,停步,因刹得过猛而踉跄。缓缓走去,手没忘记压压被风吹乱的黑发。原来,他跑向一把花伞,一个穿连衣裙的倩影。她从哪里闪出,我不晓得。恋爱中人的眼睛才会那么锐利。去年我和友人见面,打听“鸡胜”。他说,那一次“鸡胜”跑去迎接的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如今一起为儿子过了三十岁没结婚而发愁。
  “那种快乐”到现在我还有,但不多,且仅是“神似”。女儿女婿带着两个外孙女从郊外来我家,车停在门前车道。门铃是大孙女按响的,我从书房冲出。生怕小孩子被饿着,在厨房里赶着煮饺子或者锅贴的老妻高声说:“悠着点儿,怕他们飞走吗?”她的提醒不是没有用,我下楼前顿住脚步,扶着栏杆,稍稍放慢。门开处,站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宝贝。由于频繁出现,快乐的浓度有所减少,但肯定不会走向反面。八年前那一次算得巅峰。儿子媳妇第一次带上满月不久的孙儿来,我早早在门外徘徊,看着日落大道上的车流。老妻给在路上的儿子打电话:“到哪里了?看你爸等得……”
  老来,“小步紧跑”的力气即使残留,迎接的“一个人”也难觅踪影。这又是生命逻辑所规定的。每个年龄段都该有“榫合”于它的“一个人”。袁中道云:“天下无无偶者,即游览亦然。有尚子平,则台孝威为之偶;有王右军,则徐玄度为之偶,当山水会心处,有互相欣赏者,其怀更畅胜于嘿然而无可举拟者十倍。”这“偶”,不必旗鼓相当,但息息相通是必须的,至少在迎候之前,有过妙不可言的“预热”,从累积情感到运用体力,都水到渠成。于是,74岁的歌德迎接19岁的情人乌尔莉克,小跑成少年维特的姿势。
  朝思暮想的“一个人”即将活生生地站在跟前,然后,或循社交仪式拥抱、握手,或热吻,或倾诉。粗豪的老友则使劲拍对方的肩或背,然后是对酌、深谈、同游。一轮小跑绝对值回票价。记起来了,我孩提时也曾这样,早春时节,以小跑的节奏迎接第一场“微风燕子斜”。
  可惜,总归是伤感。木心暮年时,早已失去微微喘息着,跑下纽约的地铁站台去迎接一个人的机缘,我们不也是一样?物以稀为贵,因陋就简地得到一些就该满足,此即为何我迎接孙儿孙女时维持着小跑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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