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长路,那是何等光景
2021年09月0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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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志杰

  锡寿家大娘去世了,差月余不到100周岁。
  锡寿是与我父亲同辈的许锡寿大爷的名字,锡寿家大娘也应该有名有姓,只是我并不知道,或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晚辈习惯这样称呼了。我们这个家族,父亲这辈兄弟奇多,没有按年龄排序,而是冠之大名以什么大爷、某某叔加以区别,时间久了连大娘婶子姓甚名谁也被隐去了。
  我生活在外,平日回村不多,或是回去一趟便匆匆离开。前些年,大娘身体尚好还能自己活动时,经常在街头或树荫下见到她晒太阳、纳凉,打个招呼,寒暄一番。渐渐年龄大了,她失去了独自出门的力量,见面越来越少。唯有大年初一的拜年,像是一次定期的朝圣,必去。回想近些年给大娘拜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却也明显感到一位百岁老人既有一年一年的坚强,亦现一岁一岁的脆弱。大前年给大娘拜年时,我和哥去的,虽然大娘已经基本无法用语言清晰表达自己的想法,听力也差了些,但是,问她认识我们哥儿俩吗,大娘还会用手往东方指一下,因为我家宅子在村子的东头。前年给大娘拜年,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不再用手指了,而是简单点了一下头,记忆还算清晰。去年疫情严重,拜年时戴了口罩,也没有很靠前,看得出大娘对我们有些陌生感,一直在使劲儿张望着,大概她对拜年的人们戴口罩有些不解,寻思着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年拜年我是有备而去的,知道大娘将在年中度过自己的100周岁,包了一个也是拜年也是祝寿的红包,提前送上晚辈的祝福。当时还想,要是时间凑巧,一定回来给大娘拜寿,这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过百岁生日的老人,值得庆贺。把红包放到大娘的手上,老人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但透过看上去有一些迟滞的眼神,还是会发现大娘内心的微澜。我在想,或许这已经是老人家尚存不多的余力,在她的脑海中还有多少记忆是活着的,又有多少记忆先她而去,汇入了历史的长河中,从此走进陌路,即便与她再次相遇,恐怕也不会激起多少生命的浪涛。一百年的长路,那是何等光景,岂是我等后辈能够见识的恢弘长卷?大娘不必再说什么,她的存在犹若一部书,就是一座山,还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甚至更像遥远的星空。其实大娘早已与我们隔世而生,只是,我们还在用大娘曾经熟悉的方式去寻求心灵与精神的共鸣。出现交流的障碍不是来自大娘老了,而是年轻的我们还不懂如何欣赏已经接近生命终点的老人奏响的这首百年交响曲。
  我一直认为精神蕴含在不尽的生命长河之中,每一条流淌的生命之河,惟有精神川流不息。日本作家井上靖以自己失忆的母亲生命最后十年的亲情羁绊,在不同时期写下了《花之下》《月之光》《雪之颜》,最后合并为《我的母亲手记》一书。作者认为这既不能算是小说,也不算随笔,既有小说的虚构,也有随笔的写真。晚年的井上靖母亲,“没有什么病痛,却明显老衰,身形不断萎缩,变成轻如枯叶的一缕幽魂,从此以往再无任何可能性的肉体已经来到了她的终点。而严重的失忆,让她从伦常、责任甚至命运的重压中脱身,孤立于尘世之上,对人世间的爱别离苦已不再关心,而他人亦无从探入她此刻的内心世界。仿佛抵达太阳系边缘的星船,无法接受或传送任何可辨识的讯号。她成了永恒的神秘本身。”这些话取自《我的母亲手记》的序言,题目叫《凝视生之秘境》,序者为吴继文先生。书放在床边,很静的时候就拿起来读几页,有的话语几乎熟记,这段话是我每一次读《我的母亲手记》的开始。
  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是很少关注生命本身的,总感觉这是一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话题,对身边每一个生命的来来往往轻描淡写。这也包括自己的父母,他们是怎样一天天变老的,乌黑的头发是从哪天开始一根又一根变白的,坚强的脊梁是从什么时候慢慢弯下去的,记忆中好似找不到任何相关的答案。我的曾祖母卧床八年后去世,我模糊的印象里只有一次是她扶着门框站在家门口,可是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生活里。根据年龄推断,我出生的前一年她老人家就瘫痪了,我看到的就是一个一直躺在炕上的曾祖母,怎么还会有扶着门框站立的影像?生命这条流淌的河,无论河水多么清澈,总有看不到河底的那段神秘。很长一段时间,躺着的曾祖母就是我的终极印象,曾祖母就应该是这样的。那个站着的曾祖母,成了永恒的神秘本身,是留给我凝视生之秘境的不朽样本。毫无疑问,在病榻上与病魔顽强抗争了八年之久的曾祖母不仅曾经站立望远,还有奔走乡间为家谋生的那种豪气。在她艰苦创业、勤俭持家的那个年代,曾祖母留下了很多雷厉风行、果断处事的美丽传说。老了,曾祖母也只能无奈地躺在炕上,听着嗖嗖的风和震耳欲聋的雷鸣电闪,任凭星移斗换。有时候,我会站在曾祖母卧床八年的屋门口,静静看一会儿躺在炕上的她。那时候,我还小,无法理解在曾祖母的生命里到底蕴藏了多少生的本质、命的现象。现在回过头去想,一切茫然。
  “我们只有走到父母那个年纪,才能懂得他们的为难和爱。”这是井上靖说的。确实,人在青春年少时,很少想到自己会老,总认为老人一直就是这么老的,自己却会一直那么年轻。当青春被时光一分一秒地带走,当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亦如老去的父母,再回首看父母,才突然觉得父母已经那么老,自己也已经渐入老境。井上靖有一段这样的描述:“自从父亲过世后,我不时发现自己有许多和父亲相似的地方。父亲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像父亲。”他还写道:“也是在父亲离开后,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活着的父亲还充当一个角色——庇护我远离死亡。当父亲还健在的时候,我似乎怀抱一种并未清楚察觉的心态:因为父亲还活着,以致我从未思考过自己的死亡。一旦父亲不在了,我突然发现死亡和自己之间一下没了阻隔,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愿意不愿意,对死亡之海的一部分再不能视而不见,也明白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了。”对于人生的这种豁然大度,来自井上靖对生命的刻意观察与透彻析解,如此才能完成这部感人至深的《我的母亲手记》。
  回忆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很佩服井上靖用至爱至深还那么富有理性的文字,记录下自己父母在生命最后时期的行为举止和自己的随想。我没有与锡寿大娘家的哥哥交流他们对于母亲晚年生活的一些感悟,他们心中定是甜酸苦辣交织。我知道,我也看见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一直是几位哥哥照顾大娘。儿子经常抱着身形不断萎缩的母亲,从炕上到地下,从屋里来到院子。这是人生的轮回,母亲将儿女抱在怀里,抚养长大;母亲老了,儿子抱着母亲,走向生命的终点。哥哥们没有能力像井上靖那样用笔忠实记录下母亲无法自理的生活状态,以及作为儿女尽孝的日常。他们的心里一定会有很深的刻度。一位百岁老人在漫长而辛苦的人生旅途中,与很多人一起出发,与很多人一起携手向前,努力生活,抵达生命的终点时,她却是唯一一位走完百年旅途全程的人。不知大娘的内心是孤独的,还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昂然于世,或许她根本没去想孤独还是昂然。于是,在我印象中一直持心如水的锡寿家大娘,平静地走完了一百年的路程。
  记忆中的大娘看上去并不累,只是她认为走到了终点,在人生的这趟列车上,自己要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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