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丽
“门口的杏树上,缀满许多将开未开的花骨朵,颜色好像过年集市上卖的水红靛,胭红得让人心疼。”
“伸向路口的那根枝条,开出了今春的第一朵杏花。”
“今天早上,我没有清扫门口。杏花落了,花瓣铺在地上,像落了一层雪。我坐在树下的石条凳上,望着房子后面大树上的喜鹊窝,发了一会儿呆。”
“杏子有杏核大了。你爸爸从外面忙累了回来,总要在晒得热乎乎的石条凳上坐一会儿,抽根烟,再进门。”
……
这是母亲发给我的聊天记录,我把它们全都转换成了文字,方便我时不时拿出来翻看。作家麦卡蒙在《奇风岁月》里写道:“从来没有人真正长大过。也许他们看起来像大人,但那只是一种幻想,就像时间雕塑出来的泥偶。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在内心深处,他们都渴望自由,渴望家里永远有爸妈会照顾他们,无条件地爱他们。”也正因如此,只要我在城里呆得久了,就会发现自己像一尾离开水太久的鱼,不仅身体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就连关节也不怎么灵活。在与失眠相拥的黑夜里,甚至能够听到胸腔里肺叶一张一合发出的“咯吱咯吱”沉闷的声响,内心似乎总有个声音在轻声呼唤:“回来吧,回到爸妈的身边。”
赶着暮春的周末,我索性把一大堆琐事都丢到一旁,给心放个假,载着孩子们一起回趟老家。城里的花事早已荼靡得不成样子,而通往乡下的路上,排成阵仗的麦苗,一望无际的绿油油俨然成为大地的主打色。
通往村子的路本来就不宽,过了小镇才发现,这路被两张竖起的大铁皮给堵得严严实实。我掏出手机打给父亲,父亲说,为了修路,从上月起,这路段就已经被封。外面的人要想回村子里,只能迂回,也就是先去再远点的其他村子,绕山路,七弯八拐地回到村子里。父亲列举了几条线路,不外乎从远一点或再远一点的这个或那个村子绕行,可是每条路线都有段山路要走。衡量一番,我还是决定从离村子稍远的那个村绕行,哪怕那条山路会稍微长一些。
山里的导航不太准确,我跟父亲打听了几条岔路,沿途又跟一位老人确定了方向,抱着“只要方向没错,总能回到家”的念头,一路下坡再上坡,谨慎慢行。这时节的山里好像一幅耐得住寂寞的画卷,青山绿水是它的底色,娴静素雅的苹果花铺满漫山遍野,如云似雪,像养在深闺的闺秀。忽然,车子左前方的草丛动了,孩子眼尖,一声“有野……”,“兔”字还未及出口,那草丛又恢复了原有的样子,兔子的身影在眼前倏忽一蹿,就消失不见了。
车子继续颠簸前行。时间已近中午,山里异常安静。春天行将结束,林木日渐葱茏,一大片金黄色的菜花丛里,蝴蝶自由自在地嬉戏飞舞,有风拂过面颊,闻到丝丝缕缕的甜香。看到被掩在山花深处的坟地,依旧悲从心起。再看坟头旁边的松树,生命力顽强,一派郁郁葱葱,又添几许欣慰。那里安葬的是村里的先人,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们与远山一起,守护着村子的安宁与祥和。当看到熟悉的穿着红马甲的看山人,我也回到了村子里。
车子拐进胡同,远远看到父亲站在杏树下向这里张望。没等车子停稳,孩子便打开车门,蹦跳着冲进了外公的怀里。父亲把他抱进怀里,又亲昵地揽过外孙女,对我说道:“快进家里,你妈在给你们做好吃的呢!”说完,他们祖孙三人一起坐在杏树下的石条凳上,有说有笑。阳光透过杏树新绿的树叶,洒到每个人的脸上,洒下来的斑驳的树叶印痕,仿佛是刻在时间砧板上的诗句,想要读懂它,真的很难。在岁月里穿行,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打量自己的人生之路,豁然发现,有些温存、有些细节,好像都与书里或者记忆里的某个时刻吻合,可是真要追究起来,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买了新鲜海鱼回来,跟母亲说:“今天,我想露一手,做大锅熬鱼。”母亲应道:“那我给你烧火吧。”母亲往锅灶下面填进一把草,火苗即刻“呼哧呼哧”地舔舐锅底,我连忙往锅里倒一勺油,不放心,又问母亲:“油,够吗?”母亲起身瞅了瞅锅里,道:“再倒些,熬鱼,油多了好吃。”我又倒进去大半勺油。用蒜、姜爆锅后,我把洗好的鱼倒进锅里,父亲恰好此时走进来,不紧不慢地调侃说:“哟,今天烧火的换人了吗?”
母亲轻轻回道:“她说她要上锅,我就给她烧火呢!敢情这是抢了你的活计啊!”我在一旁笑得肚子疼,手里拿着锅铲,也顾不得锅里面的鱼了。想起每每做饭,母亲就在我跟前嚷嚷:“你爸哪儿去了?要做饭了,也不知道回来烧火。”父亲更是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挺直腰板吹嘘道:“不是吹,你妈做饭啊,除了我,谁烧火也不能让她满意。”也是,母亲上灶时,烧火可是麻烦事,做什么饭烧什么火,火大了、火小了,火慢了、火急了,必须拿捏好火候。烧完火,就连扫地也是学问,我以前就常被母亲责备:“扫地不扫边,到老了拉乎(方言,意为不利索)仙。”想到这,我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吃过午饭,我跟在母亲身后去菜园里溜达。到拐角处,遇到有人在门口择韭菜,隔老远那人招呼我:“又回来了吗,闺女?”我忙站住脚,寒暄了几句。走出老远,我问母亲:“他们一家不是已经搬进城里了吗?”母亲一边给菜苗除草,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春天来了,从村子里出去的人,能回来的都搬回来住了。”讲到那个“住”字,母亲特意把余音拖得很长,我忽然想起春天挖的苦菜,它们扎在地下的根,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扎得很深很深。
跟春住,目之所及看到的,皆是生命期待的本色与生机勃勃。再回到城里,日子依旧忙忙碌碌,但心境有了变化,做起事来反倒有了不一样的起色。作家易小荷在《盐镇》里写道:“每一个出走故乡的人,或许都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打量所来之处……在外来人看来,河流平平无奇,但居于其岸边的人,自然知道它的潮汐、枯竭和洪流。”原来,我们都是被故乡流放很久的人。
(本文作者为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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