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吃过很多名菜、特色菜,不能说不好吃,那味道吃过就忘了。如果问起某菜品的感觉,一时真想不起来。人在舌尖上的记忆真是挑剔得很,不是凭着花里胡哨的菜名,而是实实在在的口感。口感有时候是情感,情有独钟也。好菜有时候又是信仰,我等工薪之辈,信仰菜蔬,适调醯醢,就是长久的人生美味。
在我的信仰里,排第一的是“珊瑚白菜”。不是名店名师的招牌菜,而是单位食堂里的大锅菜。当年就餐,打一份盛在饭盒里,汤色勾了芡便闪出琥珀色的光泽,白菜如和田玉一般浸在酱色里,吃一口,酸里带着辣,很下饭。吃一餐饭,让人回味几天。我在那个食堂吃了几年,竟回味一生。
工友们都喜欢珊瑚白菜。临开饭,谁也不加班加点了,洗好了饭盒,专等那一声铃响。下班铃一响,便从各个车间涌出来,排山倒海一般挤向食堂的窗口。不排队是抢夺稀有物资的习惯,一经养成,物资丰富了,积习也难改。那时候,人们也不管师傅徒弟了,男的女的全一个动作,手臂高扬,饭盒前伸,盒里装着两毛钱菜票,一齐往那个小窗口里递。小窗口里的厨师大概也分不出张三李四了,接过一个饭盒,把菜票倾倒在一个笸箩里,舀上一勺子菜,就打发走一个。窗外还在哄抢,我有一哥们儿姓杜,个子高人一头,说话结巴,一边挤一边结巴:“排……排……排队!”谁听他的?一个年轻的女工就嚷,“杜师傅,排队?你上后边排去,在这里挤什么!”老杜也不结巴了,使劲儿往前挤。那天工友华奕来得晚,站在一旁看热闹,看了一会儿,他看出了门道。那个卖珊瑚白菜的窗口紧挨着一面墙,他眼睛一眨就来了灵感,溜着墙根进去,把背靠在一窝蜂一样的人堆边上,双脚蹬住墙,一发力,好嘛,窗口的人全被他蹬到了一边去,有的刚把饭盒递进去,突然间就空着手站在边沿了,叫的骂的全来了,有的喊,“我的饭盒,我的饭盒!”有的骂:“该死的华奕,你把我的菜全挤洒了!”华奕却挤出了空子,从容地把饭盒递进去,买了一份。这哪叫买菜,纯粹是起哄!从秋末大白菜应市到冬尽大白菜告别市场,每天中午这么闹一回,嘻嘻哈哈,工友之情都在珊瑚白菜里。
做珊瑚白菜的是炊事员老宋,分不得什么红案面案,老宋就是老宋,一位五十出头的女工。原来在车间做搬运工,又脏又累,却干得踏实,领导照顾她,把她调到食堂,她却亮出了如此绝活。炊事员倒班,上夜班的工友倒过班来先问,今晚食堂是谁的班?听说是老宋,大家的活干得就麻利,早早完活,等着开饭。当中班的人走尽,老宋总是来到车间,问大家想吃什么。问好了,她就回去做。她能把馒头炸得像盛开的莲花,香酥可口；一台鼓风机,一口大铁锅,把菜炒得津津有味。一天有位工友故意难为老宋,说想吃水饺。老宋就笑了,反问:真想还是假想?谁都没真想,因为三十几口人,只有一个老宋,她就是神仙也包不出那么多水饺!没想到,零时开夜班饭,打开窗口,老宋卖的真是水饺。工厂里不管技术多高的工程师,见到她都尊称她一声“老宋”。没有职称的补语,尊敬的由衷都在那两个字里。
食堂是工业人心里的圣殿。大会战、大比武,那个火热的年代,每逢会战人们吃住在工厂里,食堂就是最让人向往的地方。食堂的厨师刘师傅退休了,他的儿子小刘师傅顶上来,不知是谁论资排辈,小刘师傅在一群刘姓哥们儿中排行第五,人们就叫他刘五子。刘五子不像他爹那么老实,他卖菜也卖嘴,话不饶人。他卖菜,工友们用勺子扒拉一番,抱怨说,怎么肉这么少?刘五子就回击:少?咬下舌头都是肉!那工友把饭盒一扬说:我泼你身上!刘五子便用铁勺敲着菜盆的沿,调笑着说:你泼,我叫你老婆给我洗去!
刘五子人缘好,工友们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都去帮忙。帮完了,抽支烟就走。他的朋友就多。食堂的炊事员每年要查体,一年查体,刘五子查出了甲肝。甲肝虽然不是传染性疾病,可是全厂一千多职工的健康担在领导者的责任里,就下调令把他调出食堂。刘五子不想走,他喜欢锅碗瓢勺,喜欢案板刀具擀面杖,喜欢给大家做饭吃。
几年过去了,工厂调来一位新领导,在改革二字上做文章,突然决定撤销食堂,炊事员一律下车间!中午饭怎么办?他下令:发菜金。这一下,一部分人高兴一部分人发愁。高兴的是会过日子的女工,这笔菜金让她们增加了收入,饭嘛,可以从家里带来,于是一到中午车间里饭菜飘香。不高兴的人,中午要出厂买饭,小摊小铺,即买即食,什么甲肝乙肝,眼睛一闭,少心无肝!刘五子突然看到了商机,申请到保洁班去扫厕所。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是个最没面子的活!在工厂里哪个不往技术工种跑?提起来精神焕发。扫厕所?受了处分或者不识字的文盲才干这种活呢!刘五子执意要去,就给了他这个面子。从此刘五子打扫完厕所就往回跑,原来,这个岗位不需要靠时间,扫完了就可以走人。他开了一个扒鸡店,提前回去打点生意了。进工厂穿上胶皮大褂是扫厕所的,进了店铺穿上白大褂是老板,也叫兼职!当我看破端倪,对他说,你可以印名片了,正面印:某某扒鸡店董事长,反面印:某某公司厕所清扫主管。岂不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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