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在电影《少年的你》后半段,人们已经走到了真相边缘,但仍然无法理解一件事,怎么会有人这么做呢?尹昉扮演的警察郑易说:“我和你不会,但他们是少年。”
这句话里,有许多层意思。首先,和少年对生命的理解有关。少年人那么容易冲动,那么容易把一切抛掷,是因为他们对生命的理解不深,还没有尝到生命的甜头。所以,修真小说在年轻人里那么流行,在那些小说里,人总是轻易地生,轻易地死,反正随时可以复活转生。其次,是因为少年是站在成年人的对面,这让少年们结成同盟,无法轻易打破。他们既渴望进入成年世界,却又完全不相信成年人。老师是成年人,魏莱那个虚伪的妈妈是成年人,陈念那个失败的妈妈也是成年人。陈念的妈妈无法照顾陈念,会用匪夷所思的方式安抚她:“你一个人在家反而安全,你一个小孩子,人家敢把你怎么样啊?”
即便少年相信了成年人,成年人也未必相信少年。当陈念把自己遭遇的事曝光之后,遭遇的不过是熟悉的那套安抚程序,她的处境没有变好,甚至变得更坏了。她甚至还得到了这样的质疑:“被人拍了那样的照片,怎么还能若无其事?”
少年不相信成年人,成年人不相信少年。两个世界的秘密,只有在两个世界里流动。在这个世界里人尽皆知的事,在那个世界里就是天大的秘密,连一个破解的窗口都没有。
《少年的你》是一段少年和成年的惊心动魄的对抗史,也是一段波澜壮阔却又无比压抑的高考史,是一段破碎心灵的成长史,也是从少年绵延到成年的暴力史。精细、锐利、丰满,可以从许多方面去看、去解读。故事克制又精炼,没有一处废笔,却又有适当的溢出。表演,易烊千玺已经用这部电影说明了,他不只是偶像,对他山呼海啸的赞美,说明了人们对好的表演还是有鉴别力的；周冬雨则给出了和她此前全然不同的表演。影像无可挑剔,每个画面都经过精心设计,阴影、空间都有意味,一个又一个的特写,特别富有冲击性。
文学性、影像、演员调度,都超出期望,但也符合预期,毕竟导演曾国祥的前一部导演作品《七月与安生》就曾超出我们预期,把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女性友谊故事拍得惊心动魄,故事像石榴,粒粒分明；结构像洋葱,经得起层层剥开,甚至还给出了适度的悬疑和反转,让人际关系里有了惊悚感。而这种优点在《少年的你》里又一次得到放大。尤其是人际关系中的凶念,是这两部电影里最让人惊异的部分。《卧虎藏龙》里说:“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又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情里又何尝不是?”但这种人情里的凶意,是非常难以呈现的,不能靠动刀动枪,而要靠日常对话、几个眼神、一场麻将、一场游戏。《少年的你》里面,就有这种潜伏在日常生活中的凶意。
遇到好导演,我就非常期待TA去改编我喜欢的作家作品。看到曾国祥导演的作品,我非常希望他能去改编张爱玲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出了名地难改,张爱玲小说的改编,常常引起争议。但我想,如果是曾国祥来改编,应该会很少有争议吧。张爱玲小说里那些最精微的部分,恰恰是我在曾国祥电影里看到的,失去乐园的悲怆,阴郁的母女关系,人际关系中的卧虎藏龙,还有对人生的理解、对美的理解,都有许多相近的地方。尤其是影像的精致,更是可以和张爱玲文字的精致相呼应。
这样的电影,着力促进人和人的沟通,对人和人之间那些难以启齿的龃龉毫不留情。能看到这样的电影,不论少年还是成年人,都应该相信,信任是可以有的,沟通是可能的,希望也不应该搁置。电影本身,电影的存在,完成了故事里少年们没能完成的对人间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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