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攀爬连接城市和故乡的彩虹之桥
2021年01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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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别处》 袁凌 著 天地出版社
     故乡这个记录出生、成长、迁移、死亡的地方,牢固地寄存着每个离乡人共同的记忆。《在别处》是非虚构作家袁凌深汲生命记忆的个人自传散文集,成书历时十三年。他用柔软有温度的文字,忠实追溯了一个人的离乡与回归、青春到不惑的心路:孤身离乡的线索、在外漂泊的孤寂、城乡沉默的变迁、自我成长的印记……从小县城去到大城市,从候车室回到出生地,真实记录了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一段城乡中国的无声变迁。
  □袁凌

  2019年的某个秋日,我在天通苑地铁站天桥上看到了半截彩虹。彩虹从楼群之间矗立起来,短短的一段,引得行色匆匆的下班族纷纷驻足观看。这一时刻变得有点异样,像是对着许愿桌上的蜡烛,短暂地相遇,又寻常地逝去,只在朋友圈和记忆里留下一些痕迹。
  我想到了童年时出现在山谷间的彩虹,更完整,更修长,像是我脚下站立的天桥,真的可以由此出发去寻找什么,跨越什么,即使只是在孩提的梦中。
  我出生在陕西南部的一个山村。在童年,时间缓慢,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密封的瓮里。四周岭际是完整界限,离外面的世界很远,只有垭口传递些微信息。
  长大后渐渐走出脚程,身后留下线索,其实也是家乡人的寻常轨迹:出巴山,渡汉水,过秦岭,出潼关,天南地北。过于悠长,多有阻隔,却又含曲折情味。到了平原,才算是真正跨越天堑,迈入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家乡的地标。
  有天发现自己走得已够远了,有一丝驻足顾盼的自得,下一刻涌上的却是心慌:牵扯的线路太长,归途难寻。纵使地理上回到了老地方,却认不出曾经熟悉的物事,找不到生身的证据。旧日的瓮破碎,时光之水似乎原封贮存至今,却倏然流尽。
  面对残存水迹,心中怀疑:我算是活过吗?昆德拉有一句话:只生活过一次,就等于没有活过。古希腊哲人说,我们不能两度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又不存在。在匆忙急促的路途中,除了半段彩虹的偶尔征兆,我们能落得什么随身之物?即使是获得了房屋户口,在寄居的城市有了一个位置,心里仍然有一道过于拉长的针脚,绷紧了会疼痛。
  没有人可以活两次,没有人可以真正两次走上同一条路,就连我们自以为可靠的身体,下一刻也变成另一个。比起把握在手的身体和物质,记忆更为忠实。它就像是我们预先拥有的一座矿藏,不论我们自以为人生如何贫乏。
  靠着回忆,我们在一次人生之中就活过了千百回,在一条离乡路上年年回家,在封缄一个信物之后又拿起它无数次,在一次亲吻中就度过了爱欲轮回。
我在微博和豆瓣的树洞里看到一个辞世者的抑郁,在回乡和舅娘的聊天中挽回了一份童年时光,在上海亭子间的寒冷里触到肖邦手模的裂纹。当老屋里尘气侵蚀的橱柜风化,事物已在另外的容器中保存。它们更可靠,无须占据空间,却坚固有重量。可以毁坏一座城池,却打不破一个人的记忆之橱。所有黑暗与丰盛、耻辱与幸运的内情,只顺从心灵之钥的开启。
  它并非自闭。在旅程之中,我们与他人分享落脚休憩之地,有偶然邂逅的十字路口,驻足躲避风雨的廊桥,也有候车室、影院、教堂和墓地。这些地址像一口口保险柜,牢固地储存着人们共通的记忆,也像是区块链的一个环节,不会丢失、腐化或被权力涂改。
  眼下,在过于迅疾的变动里,许多事物正从视线里消逝,水井、胡同、铁轨、家鼠、石磨、瓦楞和洪水的印记,包括方言、风俗、亲属。我们感到舒适的时候,也在失去切身的什么。
  硬座车厢里硌人的夜晚,让人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和邻座的身受联结。在高铁和飞机上,我们的身体感受没有这么强烈。一栋钢筋水泥的单元楼里,不会有木屋阁楼上随楼板颤动的心跳,和瓦楞下雨声的滴沥。在对未来的信仰之下,人们对待手边和身后之物过于粗暴了,坟土被掘开,路面被开挖,河流被截断,瞳仁被掏空。
  高铁奔驰而过的田野上,风物倏然消逝,像是全然陌生的场地。大地上依旧忙碌的父老,像旅客眼中的蚂蚁,从事不可理喻的劳役。北京的五环内外,胶囊公寓和地铁车厢里欲望相互压榨,没有出路地生灭,和大地上的父辈音信阻隔。
  我想记录下这些,亲手往那口共有的保险柜里添放一些物品。凭借信物,和血缘亲近的人们彼此认出。
  我想以文字之绳串联脱落的线头,达成回归出生地的道路。带上一个个地点寄存的行李,攀爬连接城市和故乡的彩虹之桥,在旅程中寻求安顿。
  每件行李中,有我们的一份生命。从候车室,到出生地。
  (摘选自《在别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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