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墨西哥寻找鲁尔福
2021年02月2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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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金鸡》 [墨西哥]胡安·鲁尔福 著 译林出版社
     近日,“拉美新小说的先驱”胡安·鲁尔福的三部代表作品《燃烧的原野》《佩德罗·巴拉莫》《金鸡》,由译林出版社首次完整推出中文版。胡安·鲁尔福被誉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流派的开山鼻祖,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称其为“拉美文学王国中最早的国王”,著名作家、评论家桑塔格盛赞其小说“不仅是20世纪文学的杰作,也是20世纪影响最大的书籍之一。”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中文版译者张伟劼在完成译稿后,曾前往墨西哥,寻找鲁尔福以及他笔下的那个墨西哥。
  □张伟劼

  1917年,胡安·鲁尔福出生在墨西哥哈利斯科州的农村。他七岁丧父,十一岁丧母,成为孤儿。他不得不由祖母抚养,后又被送入瓜达拉哈拉的孤儿院。
  我是在2011年的春天抵达哈利斯科州首府瓜达拉哈拉的。乘坐长途客车从高原上的墨西哥城出来,一路海拔渐低,气温也越来越高。4月里的瓜达拉哈拉已是30多摄氏度的高温,哈利斯科其他各地想必也同此酷热。行进在瓜达拉哈拉上空的烈日下,我不由想起鲁尔福笔下的那块晒得冒烟的荒野。在《我们分到了地》的故事中,一群期待分享革命胜利果实的农民行进在干燥、炙热的白土平原上,忍着饥渴,寻找着政府承诺分给他们的土地。他们永远也没有找到那片憧憬中的沃土,因为他们被分到的就是这块“硬牛皮”,这块“烫得像饼铛似的”荒原。
  我在瓜达拉哈拉的一家风味餐厅里见到了这所谓的“饼铛”(comal),一种源自印第安人文化传统、至今仍在墨西哥和中美洲广泛使用的炊具:一个架在火上烤的陶土圆盘,用来把玉米面团摊成薄饼皮。鲁尔福的名篇《佩德罗·巴拉莫》中的魔幻村庄科马拉(Comala)之名就来自这种炊具,可见那是一块热得多么吓人的土地。
  这样的酷热,与热带的激情、革命的热烈毫无关系。在鲁尔福笔下,这样的酷热反倒与荒凉靠得更近。在从首都通往哈利斯科的公路上,我见到的这热带的原野就是一派荒凉的景象。那些在平原上孤独耸立的火山,仿佛刚刚经历过,或者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爆发,在此期间,天和地都静寂不动,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出奇地明净。
  在瓜达拉哈拉这座商业气息浓厚的城市,我并没有见到与鲁尔福有关的纪念雕塑或是遗迹。周末的夜晚,市中心街道上三五成群喝着啤酒的年轻人,多是瓜达拉哈拉大学的学生。1933年,鲁尔福曾尝试进入这所大学深造,却正逢罢课闹事,只得另做他图,远赴首都,在高等学府中插班旁听。
  1930年代的墨西哥城是一如今天这般庞杂喧嚣、充满活力的。迭戈·里维拉用他的画笔装点着公共建筑物的外墙,拉萨罗·卡德纳斯总统在民众的欢呼声中宣布将石油收归国有,阿方索·雷耶斯接来一批批流亡的西班牙文人朋友以丰富墨西哥的思想界……1934年,胡安·鲁尔福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之路。
  我在墨西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墨西哥城度过的。在这里,世界一流的豪宅名车与第三世界的贫穷并存。在地铁里,在拥挤的小巴士上,在街边小摊之间,我看到了那些皮肤黝黑的面孔。他们成批成批地从鲁尔福笔下的破败乡村中出逃,希冀着能在大城市中找到幸福生活,却绝少被城市所接纳。他们以各种方式营生,带着自己为数众多的子孙顽强地生活下去,成为“现代化”进程中难以去除的“碍眼景象”。
  与高档社区圣塔菲的摩天大楼相伴的满山红屋顶,不是别墅区,而是贫民窟。这些居民都是从“卢维纳”逃出来的吗?
  根据鲁尔福在《卢维纳》中的叙述,这是大山深处一座被遗忘了的破落小镇。青壮人口都弃它而去,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妇女、小孩和老人,在孤独中等待老去和死亡。“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狗都死光了,这寂静都没有狗叫声相伴了。人去了那里,待到习惯了那里的大风,就只能听到这在万物的孤独中包含着的寂静了。”将近百年过去,“卢维纳”并没有随着“现代化”消失,而是越来越多了。
  我曾在墨西哥外交部大楼的门口看到过一次震撼人心的艺展。一位来自南方穷山沟的艺术家,在多年后返回故乡时,看到的是与“卢维纳”一般凄凉孤寂的农村。没有经济发展的惠顾,没有基本的教育和医疗,人们背起行囊,去城市、去首都、去北邻的美国谋求生路了。他在查阅了人口档案后,捏了一千个形态各异的泥人,代表这出走的两千五百多个老乡。这支泥人大军组成的方阵无声地站立在官府门口,仿佛蕴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事实上,肉体的他们散落在各大城市的角落,成了没有故乡的游魂。
  鲁尔福也曾云游四方。在1946年至1952年为固特异公司工作期间,他借着推销产品的机会走访墨西哥各地,在乡村中听老人们讲述最土最纯朴的故事。这些不受任何文艺法则束缚、充满奇幻的故事给他的创作带来了不少灵感。1953年和1955年,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和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声名鹊起。然而,此后他便绝少从事小说创作了,仿佛先前发表的重磅作品已经耗尽了他的叙事才能,或者仿佛如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所说:在完成了一场极为深刻的激情之后,鲁尔福便沉沉睡去。虽然这两部作品让他成为拉丁美洲最出色的作家之一,他却很少在公共媒体中抛头露面,直至离世。
  从固特异公司离职后,鲁尔福进入墨西哥国立印第安研究所工作,致力于墨西哥原住民文化传统的维护工作。尽管他从未宣称自己的写作关怀穷苦人、印第安人,也许他是在停止创作小说之后,把这份情怀默默地灌注在平庸的、日常的公务工作中了。而他也是被翻译成最多种美洲土著语言的拉美作家之一。印第安人在他的作品中读到了自己的生活。那些在贫苦乡村里日日重演,为鲁尔福冷静地叙述出来的仇杀、通奸、垂死挣扎,破除了田园牧歌的优美神话,生存的现实被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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