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荣
你的手是长着眼睛的。奶奶跟我讲这话的时候,我和一个小伙伴正在玩指鼻子的游戏,我喊“耳朵”,他的手指向了鼻子,我又喊“鼻子”,他指向了耳朵。你看看,他的手指就没有长眼睛,不然,他怎么老是指错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一个个指头,都圆鼓鼓的,饱满,水灵,但是,没有眼睛。根本没有眼睛。说手是长眼睛的,我觉得是奶奶老糊涂了。
奶奶笑着说,你鼻子上有饭粒。我伸出右手,摸了摸鼻子,没有摸着饭粒,只摸到了一粒汗,大冬天的,我的鼻子却老是出汗。奶奶将汗珠看成了饭粒,老眼昏花啦。奶奶却说,我知道是汗珠,但你不是一下子就摸到了鼻子吗?如果你的手没长眼睛的话,它怎么能那么准地摸到鼻子?
奶奶似乎说得也有道理。如果我的身上哪里痒,不用看,我的手也能非常准地找到它,不差一分一毫,然后,挠,抓,直到将那个痒痒虫赶跑。夏天的时候,蚊子总是会悄悄地贴在我们身上叮咬,又痒又痛。只要我感受到了身上有个蚊子,不管它是在我的腿肚子上,还是胳膊肘上,也不管是在我的肚皮上,还是脑门上,我都会一巴掌扇过去,比子弹还快,比子弹还准,除非蚊子溜得比我的手还要快,不然,我的血就是它最后一顿晚餐。
有时候是后背痒,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后背的模样,但我的手看见过,左手和右手都看见过。它从胳肢窝绕过去,或者从肩膀头跨过去,反转着,一点点往下,或者往上,靠近那个痒,像个匍匐前进的侦察兵。它很快就看见了那个痒,捉住它,挠。有时候就差那么一点点,够不着,这时候,你就得弯下腰,或者昂起头,让身体尽量扭曲,变形,以便手指能够更接近那个痒,总算是够到它了,三个或四个手指头,齐头并进,像爬犁一样,反复地挠,哎呀,那个畅快啊,从后背穿透身体,让你爽透。
如果手上真有眼睛的话,我觉得小姑的是最好看的,她的眼睛本来就是最好看的,她的修长的手指也是最好看的。她手上的眼睛,当然不会像我这样,只是看见了痒,就算看见了,她也装作没看见,只是偷偷地,轻轻地挠一挠。她手上的眼睛,是要看美好东西的。到了天冷的时候,田里的农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姑坐在门前的阳光下,织毛衣。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小竹篮,篮子里是毛线团,左手拿根针,右手也拿根针,毛线绕在针上,一穿一插,一挑一钩,毛线就慢慢织成毛衣啦。织毛衣的时候,她并不看手中的针,也不看手中的线,她的十根好看的手指,帮她看着呢,她的好看的眼睛,只看着门外的大树,大树上的鸟,还有天空。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反正,常常看着看着,忽然顾自莞尔一笑。她给当兵的对象织毛衣,也给我织毛衣。有时候,她也会纳鞋底,绣鸳鸯枕头,就跟织毛衣一样,做这些的时候,她都不用眼睛看,她的手,她手上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呢。
我看见奶奶和我妈,还有村子里的婶婶们,在水稻田里插秧的时候,就跟我小姑织毛衣一样,她们的左手拿着一把秧,右手飞快地从左手分出几棵秧,插进稻田里,她们根本不用看,就能很均匀地分出秧苗,并准确地从一只手,传递给另一只手,一棵棵插下去。你从水稻田头看过去,一排排,一行行,笔直,整齐,跟我们在课堂上用尺子画出来的线一样直。她们的手上,如果不长着眼睛,怎么能够做到?不到一晌午的功夫,她们就将一块白花花的水稻田,织成了一块绿油油的秧田。用不上三五天,我们走出校门,就看见村庄的四周,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了。
我相信奶奶的话,我们的手上,都是长着眼睛的。它们看见了一切,是因为它们创造了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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